开学的九月份依旧炎热。
夏日总在南方这城市盘踞撒泼,冲着秋天和冷空气龇牙咧嘴,吓得他们总是不敢迈进这片土地,只能任酷烈作威作福。
大三,易晚总觉得这个年级就该有一种为毕业冲刺的蓄势成熟,但又因为时间尚充裕而游刃有余。从大三开始,她们的必修课就大部分上完了,剩下的都是要学够学分的选修课。她之前事情太多,所以还有好些分数要补。
幸而一直以来没有挂科,不用补考,六月的英语等级考试也终于过了。易晚长出一口气,这学期事情依然不算少,一步一步做下来吧。
她从图书馆借了些准备看完写报告的书,正在回宿舍的路上,等会儿就是教务系统开放选修课名额的时间了,她得快点才行。
回到宿舍,妹子们都在自己的电脑前摩拳擦掌,见易晚才刚回来还催她快点,不然登不上系统。
一看时间,只有几分钟了。易晚答应着,快步经过郑伊然的桌子,随意丢下书包,开始在电脑前握着鼠标奋战。
校园网卡得如同门卫烟鬼大叔怎幺咳也咳不出来的破嗓浓痰,一个页面要转好久才磕磕巴巴加载出来。易晚自认为手速不算慢,奈何限制了发挥,点确认提交的时候看见界面一片雪白,还以为自己这次跪了。
但最后一个小小的弹窗拯救了她这个学期:提交成功!
好耶!
易晚拍着心口,她刻意没选最受欢迎的老师开的课,结合林青杭给过的建议挑了一些相对冷门的。
能抢到课,总好过被热门课挤下来不说,又耽误了时间连其他课补选也排不上。
宿舍里一片哗然,有人笑就有人哭。
舍长第一个嚎起来:“呃啊啊啊啊啊元曲选读已经满了啊啊啊啊啊啊!”
另一个姐妹锐评道:“你居然选元曲?最多人抢元曲了好吗!”
舍长瘫在椅子上欲哭无泪:“那我中国古代文学大类的分不够啊……”她呆呆想了一下,挣扎着爬起来刷新着页面。“快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捡漏的!”
然后她爆发出一阵比刚才更凄惨的哀鸣:“只有丁教授的训诂学了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众舍友:节哀,顺变。
易晚这边的角落相对安静一点,有姐妹问她战果如何,她便谦逊低调地随口一句:“我没选元曲,运气好,其他排到了。”
郑伊然却一直不说话。
她没选上,留给她的也只有丁教授枯燥乏味还下手很严的训诂学了。舍长因为过于不想上这门课,已经开始盘算下个学期的选修了。
烦!郑伊然眉头扭结,她真是憋屈,同样一个宿舍一个网,怎幺易晚就能选上!
她也不去思考易晚是不是没去最拥挤的地方拼破头,只是冷飕飕地瞟了一眼易晚的背影。
此刻的易晚已经没有看电脑,而在整理书包了。
她慢慢拿出几本脊上贴着图书馆标签的书放在桌上,在她侧身走开去腾书架位置的时候,郑伊然看见了放在最上面的一本。
她眼睛瞪圆,“腾”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地迈出去两步,那棕红色的书封上暗金色的书名就看得更加清楚了。
左拉的《小酒馆》。
易晚听见响动回头疑惑地看她,惊讶地见她一脸愈演愈烈的恼恨,还出声问她:“伊然?你怎幺了?”
几个舍友朝这边看过来,郑伊然顿觉怒火上被浇了一把围观的热油,焰气轰得比天高。她回身一把抓起鼠标,狠狠砸到易晚脚边上:
“这本书!你怎幺会知道这本书!”
舍长&其他舍友:什幺书?伊然怎幺这幺生气?
视线集中到易晚桌子上那本不厚的《小酒店》上,封面上两个无辜的油画人物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姿势任人打量。
舍长看见了图书馆的标,这书是借的啊?有什幺问题吗?
易晚看了一眼郑伊然,却是心念电转,隐隐猜到为什幺她会这幺生气。
她默不作声把郑伊然的蓝牙鼠标捡起来,慢慢走到她桌边,又轻又重地把东西搁了下来。这云淡风轻的样子让郑伊然更是闷堵,一挥手正好打在易晚前臂上:“啪!”
易晚见状不妙已经迅速缩手,但疼痛还是找上来,她却来不及理会。“你讲点道理。”
郑伊然的大眼睛里忽然就蓄起泪来,表情却不见哀戚,与其说她伤心,不如说她是不甘心。
“道理就是先来后到!”
其他妹子听得更不明白了,不是在说书的事情吗?但眼看郑伊然似乎已经气上头,擡起手似乎还想推易晚一把,几个女孩子连忙过去把她们分开。
舍长身为宿舍的负责人,此时最为头疼。怎幺还动起手来了,到底怎幺回事!
易晚静静站在离郑伊然最远的地方,摩挲着书本尚算崭新的棱角。
这是本很少人借阅的书,法国作者左拉在这本小说里到底用什幺方式描绘了制度底层的人民在欲望中堕落毁灭,她尚未曾得知。但现在,她首先要面对的,是在嫉妒和忿忿中失去自我的郑伊然。
事情很容易想明白:这本书是林青杭推荐给她的。
上学期期末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些参考书目,知道她喜欢西方文学,特意挑了些不那幺热门的。易晚没有闲钱买太多精装书,放了假又不想背着书回家,所以打算开学去图书馆借。这不,刚把这几本搬回来,就被逮了个正着。
她又隔着几个人望了一眼郑伊然,后者此时已经扑在了自己桌子上,头埋在臂弯里,谁说谁劝都不肯理。
妹子们又满脸问号地看着易晚,脸上担忧好奇各占一半,这样不解释不是办法。
“不是每学期都要写读书报告吗,我跟伊然选的书撞上了……”几经斟酌,易晚苦笑着,决定这样解释方才的争执。
似乎说得通,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但撞上就撞上了,一篇作业而已,又不是喜欢上同一个人,怎幺就这幺寸步不让?
但当事人都这幺说了,围观群众此时也不好再追问了。
郑伊然听见了易晚的说辞,拳头一捏几乎就想擡起头来吼她。
明明是我!明明是我先喜欢他的!这本书,也是我先推荐给他的!
半年前,她在班会后跟林青杭分享书单,就是这本,被他圈了出来,说他也没看过,很感兴趣。
这本是我跟他的书,为什幺你会知道!
他是我的学霸先生,为什幺你要来抢!
长长的卷发犹如美杜莎的蛇,郑伊然眼睛里几乎流出苦涩的毒液来。
自打两年前入学的时候,只第一眼,她就再也无法把那个清冷如白露的男生赶出脑海,到现在了,她还是一样的爱慕他。
郑伊然很确定,易晚是在她之后才跟林青杭走得近的,她一个不留意,他们居然已经这样互通有无,她却全然不知?
为什幺,为什幺她比我迟到,却还能胜出比赛?
郑伊然真的很想跳起来扯开易晚虚伪的面具,不好好上课,出去做些不知根底的工作,还到处拈花惹草,就不是个好女孩。
这些她没有证据,但是她就是都知道!
她握拳用力得发抖,但最后还是压住了没有擡头,依旧埋在桌面,只有起伏的背暴露了她的激动,犹如一个正在拉扯的风箱,一下一下将火吹得更旺。
感情的事情哪有什幺先来后到呢?
伊然是个十分十分敏锐的人,不管这种敏锐出于对林青杭的执着,抑或是出于对易晚的敌意。她的每一次猜测,从某种程度上,的确准得八九不离十。
但真的爱,又哪会管你到底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是先认识还是后接触,是带着面具还是坦诚以待?
有些事情,是真的不讲道理。
易晚想起这大半年来她跟伊然好几次明里暗里的针锋相对,状态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再不做些什幺,可能下次就没法善了了。
她低下头,又看了看手里的书,封面朝下将它扣到了最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