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情非泛泛不得善终

白秋夕离开那天,李春朝并没有出面,他躲在天香楼里吃茶。

因为,那是她离开的必经之路。

马车悠悠驶过,元宝驾着车,路过天香楼时,停下了车,问车里的人要不要买些什幺吃的喝的。

离了永安城,这辈子可能就再也吃不到天香楼的东西了。

白秋夕推说不用,枕在柳为霜的腿上,闭目养神。

柳为霜掀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看到楼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本想去买些东西路上带着吃,又迅速打消了念头。

他匆匆放下帘子,催促元宝道:“快走,快走。”

楼上的李春朝惊鸿一瞥,瞧见车里人的衣角,却像是发了疯。

他想起半年前,他就从这里跳下去,白秋夕接住他,不惜担了胡闹的骂名,也要带着他外出送白秋意离京。

而今,物是人非。

他忽然悲从中来,一旦放走了白秋夕,他这辈子都再也遇不到那样一个人了。他敢跳,她就敢接。

哪怕真的遇上了,那个人,也不是他的白秋夕了。

他急急地唤她:“秋夕——秋夕——秋夕——”

半年前,他即使不开口,也能等来白秋夕回头,同他说笑。

而今,他千呼万唤,也等不来她的一个回眸了。

他突然后悔了,他不要放她走了。

白秋夕,我后悔了,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我没有做好你离开我的觉悟,我无法忍受,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

我以为的离开,就只是离开了。

可是没想过,离开后,你会和别的人举案齐眉,肌肤之亲。

我没有做好这样的觉悟。

所以,我后悔了。

那辆马车,还没出城,就被出尔反尔的李春朝,又截了回来。

白秋夕看着他,神色恹恹,“李春朝,你我当初的婚事,不过也是你的一出假戏,你又何必入戏太深?李家如今水涨船高,你想要什幺合心意的贵女找不到?何苦再来找我?”

李春朝将她拥在怀里,一刻都舍不得放开。

“秋夕,我做不到放开你。我承认当初嫁给你,心不甘情不愿,你和我心目中理想的妻主,实在相差甚远,甚至是背道而驰。”

“我当然可以再找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过完余生。可是,那些人再好,也都不是你。”

“你不过离开我半日,我就时时刻刻在想你,想你离开了我后过得怎幺样,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有没有好好吃药,会不会又贪凉,弄的月事时疼痛卧床不起......”

“然后,我就担心,担心柳为霜那个性子能不能管住你,能不能让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保暖......”

“只要这幺一想,我就后悔,为什幺呢?为什幺不能是我陪着你吃饭,陪着你睡觉呢?为什幺不能是我,替你揉发痛的肚子呢?明明,之前都是我做的,为什幺现在不能继续是我呢?”

“秋夕,你不能这幺对我。你原谅了所有人,为什幺不能对我,也网开一面高擡贵手呢?秋夕,你不能对我这幺残忍......”

他说了无数的话,他怀里的人却无动于衷,他将她拥得更紧,眼泪也落了下来。

“秋夕,我快要疯了。秋夕,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求求你了,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白秋夕任他抱着,搁在半年前,还能回抱住他,但是而今,连擡手的勇气都不再有。

她连哭都哭不出来,经历过丧父丧母失去姐姐和弟弟的痛楚之后,所有的痛,都再也伤不了她。

李春朝在天香楼上喊她的时候,她听到了。

她未必不知道李春朝为什幺喊她,也未必不知道李春朝想起了什幺。

当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也是动过心、用过情的。

而今,她才终于想起了,那首诗的下半阙,也不是什幺好结局——

为你一日恩,误我百年身。

他们之间,没有兰因,又得了絮果。

终究是,情非泛泛,不得善终。

她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稀奇,她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原来,还是能继续流的。

“李春朝,你我之间早就无路可走了,所有人都在往前看,只有你,还不肯放下。”

李春朝看着她哭,生出后悔,倒也不是后悔当初遇见她,自然也不会后悔现在把她截回来,他只是后悔,当初还能毫无顾忌对她好的时候,对她不够好。

他把人裹在怀里,半夹半抱地拥到桌边,推开两个盒子。

一个盒子里躺着一对拼起来的瓷娃娃,另一个盒子里躺着一对一模一样崭新的瓷娃娃。

“秋夕,之前你买给我的娃娃,我不小心摔碎了,但我后来又拼好了,再后来,我跑遍了整个永安城,又买了一对一模一样的......”

白秋夕看着那两对娃娃,无力地开口,“李春朝,你怎幺就是不明白呢?我们回不去了。破镜是没办法重圆的,就好像人死不能复生一样。”

李春朝心痛如绞,他从未这幺无力过,也不知道该说什幺好。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遇见,想起他们大婚,想起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最开始遇见时,他不是真心,不得不对着她强颜欢笑,那时候也很难过。

现在回首看,那时的自己真是蠢啊,怎幺会觉得那幺好的日子难熬呢?怎幺会觉得还能和平相守的日子不好过呢?怎幺会觉得她费尽心力讨好自己的日子厌烦呢?

他巴不得回到那时候,他一定会好好珍惜那时的每时每刻,他一定会感恩戴德地和她举案齐眉,他一定十倍百倍地对她好,再也不要她费尽心力讨好自己。

白秋夕生出恍惚感,有那幺一瞬,她像是能感知到李春朝在想什幺,一种微妙的同气连枝心有灵犀的共情。

她头脑昏沉地开口,“李春朝,你我之间发生太多事了,或许你是愧疚,或许你是想要补偿我,但是,我不需要你这幺做......”

“秋夕,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但你不能把一切都归为愧疚,以此否定我对你的爱。哪怕你不想要,我也还是爱你啊。这个你没办法不认的,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还是爱你的。”

李春朝也很难过,他因为一开始说了谎,所以从他动心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也不作数了,一切真心都被当成了假的。

“秋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确实不够清白,可你又怎幺知道,此后我看你的每一眼,没有带着私心?”

白秋夕知道的,他的真心,他的私心,若说一开始的那些还看不真切,事到如今她多少知道一些。

她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否认,她只是难过罢了。

“李春朝,以前的时候,我多开心你爱我,但是现在,我不稀罕你的爱了。无论你是愧疚也好,还是爱我也罢,都别再靠近我。算我求你。”

于是,两个人再也聊不下去。

话不投机,也无话可聊。

关着她的日子里,白秋夕以死相逼的次数多了,李春朝也开始疯。

“如果得知今日,还不如在出事前就杀了你,死的是爱我的白秋夕,到今日你也依旧爱我,而不是今时今日,你恨我入骨,你我不得善终。”

白秋夕的手腕血流不止,任由魏若昧给她包扎,也不喊痛。

明明那幺痛,她还笑着看李春朝,“是啊,你怎幺不早些杀了我?让我死在白家满门抄斩之前,不对,死在大姐去世之前,哦,那就更早些好了,死在二姐出事之前,也好过我伤心痛哭那幺多场。”

说着说着,她竟然真的遗憾起来,活在繁花灿烂时,死在大厦将倾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盛世,反正不是自己的盛世,和自己没多少干系,见得到见不到也没什幺差别。

因为,能陪我看这盛世的亲人,一个都没有了。

说完话,她自己反应过来了,又替他补完了接下去的话,“也是,你不可能让我那幺早死的,不然白家丧礼逾制的把柄,你们怎幺有机会抓到?你母亲那价值千金的寿木,我大姐怎幺配用?”

李春朝的心口发疼,一阵一阵的抽着疼,她每说一句话,他都更疼一分。

他不忍心留下,也舍不得离开,他真的是要疯了。

每见她一次,他就更疯一点,但又忍不住不见她。

每见她一次,他就更疯一点,喝醉的时候就完全失控,喂她一颗媚药,抱着她去床上,看她在自己身下靡丽地妖冶绽放。

最初,两人酒醒药醒之后,白秋夕还会同他吵闹,再后来也不哭不闹了,话都不同他说一句。

于是,他疯得更厉害。

他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里他如同行尸走肉,哪怕衣冠楚楚,他也知道自己的内里早已经腐烂掉了,再也不会好了。

他整日都这幺过,无数的人同他说话,他也说了无数的话,一切都像是在梦里,他突然就懂了,懂了当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傍晚,白秋夕对着枝头抱香死的菊花的孤独游离感。

她说:“李春朝,我总是有一种不真实感,我总觉得我的人生哪里出了错,你明明离我那幺近,可是我总觉得我离你很远。这永安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话本里的人一样,我不是说他们装模作样,而是我现在想起你们,都觉得面容模糊,好像只有我一个活人,你们只是一出大戏里的假人一样......”

秋夕,而今我终于明白了你的苦楚,可是为什幺,当我看懂你的时候,你对着我也面容模糊了起来呢?

他喝了好多的酒,周围有无数优雅高贵的漂亮女人,但他还是不开心,他醉生梦死,看到大雨落了下来,湖面漾出一圈圈的涟漪,像是当年白秋夕落水后的情状,当时他看着白秋夕在水里挣扎,他真是怕死了,也顾不得许多,跳下水救她。

大概是那时候吧,李凤眠看透了他的私心。

四周闹哄哄的,他喝多了酒,只想睡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他像是听到柳为霜在叫白秋夕的名字,他心想,柳为霜真是个祸害,如果没有他,白秋夕就会一直在自己屋子里在自己床上,他恶毒地想,柳为霜那个狐媚子,怎幺不死了呢?

雨越下越大,他还来不及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恶毒,就彻底睡了过去。

坠入梦乡前,他其实知道,他和白秋夕,早就是一盘死棋了,根本无路可走。

他都知道的,可他就是放不下。

也不可能放下了,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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