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目睹苍生苦楚,就立志要高举火把,为天下迎来一个春天。
——李凤眠
自懂事起,李凤眠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就是——施恩勿念,受恩赶尽杀绝。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不喜欢他,因为生他时,母亲难产,还没生出他,就血崩不止,险些丧命,是父亲找来了一位名医,力挽狂澜,保住了母亲和腹中的自己。
也是因为那位名医,父亲才有机会将他男扮女装,骗过了众人,多了一个依仗。
他幼时,经常见到那位女医,后来,突然有一天,她消失了。
他的父亲毫不避讳地告诉他,“哦,那个人啊,死了。”怕他不信,又加了一句,“我杀的。”
李凤眠无限震惊,因为他常听那位女医念叨:“当年要不是我及时出现,哪里还有陛下和三皇子这两个人?怕不是骨头都烂了。这幺多年要不是我辛苦遮掩,三皇子哪能被当成皇女,锦衣玉食,安然度日?”
初听时,心怀感激。听得多了,就没了感觉,甚至有点厌烦。
父亲不知想起什幺,嘴角是一抹冷笑,“那个贱人,这幺多年从我这里拿了多少好处?她女儿的仕途,儿子的姻缘,哪件不是我替她操办的?而今女儿获了死罪,要我去救,陛下都不肯松口的罪责,我有什幺办法?她竟然要挟我,要去拆穿你的身世。呵,找死。”
由此,李凤眠彻底明白了,施恩勿念,受恩勿忘,但受了恩,看情况要赶尽杀绝。
所以,白秋夕在病床上,求自己杀了她时,他被翻出了心底里最阴暗的恶毒念头。
很久之前,他一直低估了白秋夕,觉得她不学无术,纨绔做派,放浪形骸。
渐渐的,刮目相看,又渐渐地,生出了敬佩。
那幺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看透了一切,也不在意一切。
最开始,不想救她,救下她后,再也舍不得杀她,也不仅仅是因为李春朝。
但最好的借口,只能是,李春朝。
她像是造物主的恩赐,佛前的莲花灯一般,没有人不喜欢她,哪怕无数人避开她,也未必是真的讨厌她。
李凤眠也时常问自己,是多久把她放在心上的呢?
槐花香里,也许早就一见钟情,但那时愚钝,只觉得她站在绿叶白花之间,笑容明媚,如同槐花仙,靠近了,果然是一身的清新槐香。
蓬莱山那晚,将自己身子给了她,他也分不清,有几分是为了让李春朝收心,又有几分,是自己的真心。
后来,她就有了孩子。
一笔糊涂烂账,所以,孩子断断不能生下来。
李春朝来找他,面无表情,不悲不喜。但他知道,李春朝也不想要留这个孩子,不然,不会特意来告诉他。
他和李春朝,其实很像,待人接物却走了两个极端。
李春朝内心疏离,但让人如沐春风。李凤眠不需要那份温和的假面,所以,他连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需要伪装。
于是,他找来了欺瞒他的魏若昧,打断她一根肋骨,又将白秋夕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并处理了。
行宫里,照顾她的那段日子,他彻彻底底看清了,白秋夕有多爱李春朝。
以至于午夜梦回哭着叫他的名字,明明自己夜夜流泪,白天却强颜欢笑,去宽他的心。
这世间女子朝秦暮楚,三君四侍,可她却为了李春朝,不惜以死相逼拒绝夏岑风,收了心后,也再不曾和什幺人纠缠不清。
为了李春朝,她拿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架势,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不可谓,不用心。何止是用心,已经用情至深。
这样真挚又干净的感情,在这肮脏的永安城里,像是一颗暗夜流光的夜明珠。
可惜,这幺美好的东西,是在永安城里。
永安城,明明是天子脚下,冬天却有无数的人冻死饿死,而世家豪门酒池肉林,朱门酒肉臭。
李凤眠自知能力有限,无法拯救天下苦命人,尽着自己的最大努力,节衣缩食,在蓬莱山深处,供养了一批未成年的孩子。
养到他们长大,就各自放他们下山。有的入红尘安稳度日,更多的自愿成为他的一把刀,为他卖命。
他不讨厌孩子,意外地,看着满山乱跑的孩子,就觉得看到了希望,心里也会开心些。
但他却没留下白秋夕肚子里那个,李春朝的孩子,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孩子。
朝堂积弊,世家祸国,民间积怨已久,忠臣良将也四处被打压。
就像白秋夕说的,这朝堂内里,早就满是被蛀蚀的虫洞,外面却糊了一层纸,障眼法一样糊弄人。
二皇姐甘愿做他的傀儡,他躲在背后不怎幺费力,就笼络了一批有识之士。
永远不要小瞧所有人,翻翻看史书里,一个县的人才就能撑起一个朝堂,这世上从不缺有能力办事的人,缺的是敢于揭竿而起、指明方向的人。
而他,就是在永安城里,点燃的第一个小火星,渐渐的,成了燎原之势。
白家世代忠良,也不与谁同流合污,清贵无双的保皇党,难得的忠臣良将。
所以,更要斩草除根。
他比谁都知道白家是忠臣良将,所以,更要除之后快。
拆房子的时侯,肯定要把顶梁柱拆掉的。
白家就是这朝堂的最结实顶梁柱,那幺多虫眼,都蛀蚀不了它,撑着这千疮百孔的大树不倒,都在得过且过。
因此,白家必须死。
李凤眠要的盛世里,不需要白家那样的顶梁柱了,所以,连一块砖瓦都不要留。
施恩勿念,受恩,斩尽杀绝。
白秋夕,是让他最犹豫的那一块琉璃玉瓦,但他依旧杀意满满。
连他都生出了犹豫,而动了心用了情的李春朝,只会更舍不得她。
所以,李凤眠更要杀了白秋夕。
李春朝一身傲骨,却跪着求他,跪了一天一夜,知他心意后,偷偷去牢里看了一眼白秋夕,然后,就南下巡盐税了。
李凤眠生出侥幸,看来,李春朝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然后,就传来了李春朝受伤的消息。
白家,立夏之后获罪,秋分之前问斩,被关了近半年。那期间,李春朝受了无数的伤,次次都是奔着死去的。
拼了命地为他效忠,不带任何夸大其词。
李凤眠头疼,李春朝那哪里是为他效忠,分明是奔着和白秋夕殉情去的。
第一次,云岫告诉他,李春朝性命垂危的时侯,李凤眠微眯起眼睛,失手捏碎了手里的雕漆密阁,那是他最爱的一套大玉川先生里的盏托,玲珑典雅。
他看着手里的陶瓷碎片,从未对白秋夕有过如此浓重的杀意,折损了他最好用的一把剑,一个挚友。
白秋夕死了,李春朝势必会和他离心。白秋夕不死,李春朝也未必能继续为他效力。
为了最后一点体面,李凤眠妥协了。
他在这世上,最不想对不起的就是李春朝,他害怕他的恨意。
他也害怕白秋夕的恨意,又怕白秋夕不够恨他。
紧锣密鼓地,偷梁换柱,把白秋夕救下后,他去见她,白秋夕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做到了。”
李凤眠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开心,他心想,啊,果然呢,白秋夕连恨他都不屑。
他至始至终,在她心里,不过是一个过路人,一簇暗夜里的火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君子之交,不深不浅。
远不及李春朝的一根头发丝儿,在她心里的份量重。
后来,李春朝回来了,欣喜若狂,再到心如死灰。
李凤眠早就能预料到,白秋夕也未必看不清。
然而,她想要的,从不是相互亏欠。
可惜,天不遂人愿,给了她一出假戏,她当了真。
假戏真做后,她动心的代价,太过惨烈,所以,注定无法善终。
李凤眠看着他们哭哭闹闹分分合合,心底里是一丝难以言明的嫉妒和庆幸。
明明,我也喜欢你,却从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还好,你不喜欢我,所以我还能站在你身边,给你递一碗药。
新政初开,帝姬年幼,事事都是他在拿主意,忙起来后,他就鲜少再踏足药庐。
朝堂上新人众多,李春朝依旧尽心尽力,比起半年前的不惜边幅,白秋夕回来后,他多少像了个人,最起码去见白秋夕的时侯,一定会把自己收拾的整洁光鲜,要开屏的孔雀一样。
哪怕白秋夕不再看他一眼,哪怕两个人见了面,还是永无止尽的争吵,哪怕他清楚知道,他永远无法挽回白秋夕的心......
他也还是饮鸩止渴一般,洗去一身的血污,沐浴焚香,才会去见她。
李凤眠见过一次要开屏一样光鲜的李春朝,眸子里是有一丝希望在的,白秋夕在,他的希望就还在。
说起来,李春朝也是一个痴情人。
李凤眠生出自嘲,到头来,只有自己,是个心硬血冷的怪物。
然后,冬天快要来了。
立冬前几天,允儿捧了一盆墨菊来看他。
那时,李凤眠才意识到,自从救下白秋夕,也不过两个月光景,漫长的,却好似一生。
李春朝又受了重伤,大约也是看清了两人无路可走,唯有死才能祭奠,所以受伤时没有丝毫的求生意志。
魏若昧都说无力回天。
那是秋日的尾巴,阳光正好,他再次进了药庐,看到了同样虚弱不堪的白秋夕。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李凤眠暗嘲,自己至始至终,只是个局外人。
他趁着秋日还未过去,答应了白秋夕的请求,放她离开。
他未必不知道,放她走,意味着什幺。
但是,道别要趁早。
他还来得及给她准备她几辈子花不完的银钱,还来得及给她搜罗天下的奇珍异宝,还来记得给她准备几张舒服的软垫,还来得及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套大玉川先生送给她。
然后,再和她说声,一路保重。
当晚,他就得到了两人的死讯。
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拿出一支紫毫笔。那是曾经,白秋夕送他的一件礼物,也是唯一一件。
冬天要到了。
悬崖底是一汪深潭,他派出的人找了大半个月,在下游找到两人面目全非的尸体,衣裳首饰都是那日他们穿的。
李凤眠大恸,在一个大雪弥漫的日子,将他们厚葬。
悬崖边上,那辆马车里,他给她准备的奇珍异宝,几张软垫,还有那套大玉川先生,都成了陪葬品。
冬日渐深,诸事繁忙,下了好几场大雪,一眨眼的功夫,春天就来了。
春天还没来的时候,魏若昧就离开了。
她走那天,漫天飞雪,像是要把世界都一起埋葬。
魏若昧一走,在永安城里,李凤眠彻底没了安心的去处,于是他整日在皇城里批折子。
从冬天一直批到了春天。
不知春深几许。
允儿怕他操劳过度,送了不少东西过来,来的时侯,小姑娘袖子里还揣着几串槐花,手里也捧着一串。
云岫在清点东西,允儿就坐在他身旁,从袖子里把槐花拿出来,用锦帕沾了水擦干净一朵白嫩嫩的小花,送进了嘴里。
一时间槐香四溢,李凤眠盯着她看,眸子里倒也没什幺表情。
允儿意识到他在看自己,擡起头看着他笑,小手捧着槐花到他面前,“皇姨,你要吃吗?我刚才来的时候摘的。”
李凤眠随手摘下一朵,如玉的指尖捏着一朵幼嫩的花朵,送进嘴里,确实香甜。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他几乎要落下泪来,慌忙闭上了眼,满是槐香的手指搭在太阳穴上,冰凉的掌心挡住了发烫的眼眶。
允儿慌了,扔了手里的槐花,慌忙去问他:“皇姨,你怎幺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李凤眠摇了摇头,努力平稳声线,“无事。你先回去吧,我今日身体不适,就不陪你了。”
云岫把允儿送走,把槐花也全部清走了,又往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消杀了屋子里那一缕浅淡的槐香。
她也是看着自家主子对白秋夕的态度逐日转变的,内心唏嘘,给他去送安神茶,挑着好的说给他听。
“日子过得真是快,去年冬天那幺大的雪,多亏了殿下开仓放粮、发放棉衣,还建了棚屋,永安城没有一个饿死冻死的。开春后,地里的庄稼也长势喜人,这天底下没有不称赞殿下您的,都说您为民立命改天换地......”
她说着说着,看着李凤眠消瘦的侧脸,忽然生出要落泪的冲动。
她心想,或许是和李凤眠朝夕相处的日子太久,只要望他一眼,就能看透他心底的话,她稳了稳要哽咽的声音,把眼眶里的水雾硬憋回去,轻声道:
“殿下,春天来了,您将这天底下最好的春天迎来了。”
李凤眠躺在床上,如玉的胳膊从寝衣袖子里露出半截,冰凉的手背和手腕盖在眼上,手指微动,喉结也滚了滚,终究是没有接话。
是啊,春天来了。
我为天下万民迎来了春天,却将我最爱的人,埋葬在了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