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集悦园所在的平康坊到武安侯府所在的兴化坊,一路行人车驾往来、摊贩货郎叫卖。金戈银甲仿佛也被他们侯爷春风得意的情绪感染了,两人面上皆挂着笑乐呵呵的挥鞭驾车,马蹄踏踏驰过,不到两刻钟便到了武安侯府的大门前。
马车停稳,容霄便先掀帘跳下了车,又回身搂着林时清的腰将她抱下来,直闹得林时清两颊飞红。
容霄却挂着副等待夸奖的神色,一边将林时清稳当当放下让她站定,一边还关切道,“清娘太瘦了,抱着好轻,日后定要多吃些。”
林时清红着脸点头,由着容霄牵着她进去。刚迈进大门,便见容霓一阵旋风似的带着阿黄跑了过来,她见了两人牵着的手先是嘿嘿一笑,又挽了林时清另一只手笑道,“美人儿姐姐,我终于把你盼来啦!你还记不记得我?”
林时清听了容霓的称呼不免一愣,又不禁抿唇笑了,“妹妹机灵可爱让人一见难忘,自然是记得。”
容霄听见容霓这般称呼亦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心虚道,“什幺美人儿姐姐,听着忒不尊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儿来的好色纨绔呢。”
容霓瞪了他一眼,心道之前不知是谁也成日跟着她美人儿姐姐美人儿姐姐的叫,“是呀,我见了仙女儿便嘴上没把门的,不像哥哥这般端庄稳重。”又向林时清笑道,“时清姐姐,你以后就唤我阿霓吧!之前哥哥去找你,我总央着他捎带上我,他却不肯理我。现在咱们也别理他,就只咱们两个玩。”说着便挽着林时清向院里走去。
林时清被容霓这番话逗得开怀,一边被她挽着向前去,一边回过头来看着容霄对他安抚的笑了笑。容霄语塞,想象中牵着佳人四处观览、为她娓娓介绍的美差,就这幺无声无息被自家妹妹抢了去,便只能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看她们谈笑风生。
容霓带着林时清一路走走停停,一边为她介绍着侯府各处,一边又与她闲聊着,言语中俱是欣喜亲昵。阿黄亦是跟在两人身旁,它原就是一见人便兴高采烈的习性,现下亦是一个劲儿绕着林时清摇尾巴尖儿。
“时清姐姐,这是阿黄,是我哥三年前抱回来的。”容霓摸了摸阿黄的脑袋,向林时清笑道,“姐姐还记不记得元夕时买的那只面具,是不是很像阿黄?嘿嘿,也很像我哥。”
林时清亦俯下身来摸了摸阿黄的脑袋,闻言不禁笑出了声,“阿霓莫要如此说,”顿了顿,又回身看了后边儿的容霄一眼,见他正睁着那双黑亮亮的眼睛望着自己,不由笑道,“不过,阿黄一看便知是侯爷养的狗。”
“哈哈哈,我就说嘛!对啦,我今年十四,时清姐姐今年多大?”容霓笑道。
“我比阿霓年长三岁,今年十七。”
容霓闻言喜道,“原来时清姐姐和我哥同岁!姐姐几月里生的?”
“六月初十。”林时清柔声答。
容霓竟哈哈笑了起来,拊掌道,“哈哈我哥是九月初五的生辰,看来他也要和我一样唤姐姐了。”又拉着林时清转身走到容霄面前,笑个不住,“哥,你快叫姐姐!时清姐姐是六月初十生的,比你大三个月呢!”
容霄见林时清亦是笑着看他,忙从容霓手中将林时清的手拉了过来,“才三个月哪儿就用得着叫姐姐了,你只乖乖叫姐姐便是了,别搭上我。”又轻咳了两声,岔开话题道,“你若是真挂念着你时清姐姐,就快去厨房瞧瞧晚膳做好了没,她还没用饭呢。”
“让侍从去瞧不就行啦,哥你吩咐我去怕不是想支开我,”容霓狡黠道,又装作叹息之状,“得,我也不明晃晃杵在这儿碍眼了,这就替哥哥跑腿去。”说完冲着林时清揶揄的笑了笑,又一阵儿风似的往厨房方向蹦哒去了。
容霄见容霓跑没影儿了,回过身来将林时清抱在怀中,似有几分委屈的嘟囔道,“阿霓真是……”
林时清被他拥着,侧头望见阿黄正卧在一边儿眼巴巴看着他们,不由得笑着抚了抚容霄的背逗他,“怎幺?侯爷不愿唤我姐姐便委屈了吗?”
“清娘别笑话我了,”容霄松开林时清看着她笑道,又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清娘想听我自然也能叫出口,只是要清娘亲亲我才行。”
“侯爷怎得唤声姐姐还有条件?”林时清也知他喜欢黏着自己,而她自己也是喜欢与容霄亲近的,便踮着脚亲了亲他的脸颊,笑道,“侯爷可能说出口了?”
容霄闻言又将林时清搂进怀里,把脸埋在她肩上,半晌,只听见他闷着声忸怩唤道,“姐姐……”
两人正腻歪着,容霓便嚷着晚膳好了,蹦蹦跳跳带着人过来传饭了。三人进了正院饭厅,容霄与容霓一左一右坐在林时清两边儿,忙不迭的给林时清夹菜盛汤,仿佛你争我抢一般只怕手上动作比对方慢了,仆从们侍立一旁看着这情景只顾低头忍笑。
饭毕,天色已暗了下来,容霓又陪着林时清去了云归苑,进了苑中,正是门阑凝暮霭,楼角敛残霞。只见修竹掩映中窗牗幽静,莲叶浮聚下清池漾波,池中游鱼喋水、优哉游哉,池边设着一只青石几并四只石凳,在晦暗天光下带着浅影儿静静立着。
容霓与林时清在石几旁坐下喝茶闲聊,容霄在一边儿石阶上满脸幽怨的逗着阿黄,又不时过来炫耀似的就着林时清的手喝两口茶水。
“时清姐姐来了真好,我从小就天天盼着能有位姐姐,结果只有个不着调的哥哥成日在眼前晃,现在终于能得偿所愿了。”容霓为林时清斟满茶水,笑呵呵的说道。
“我也从小没有姊妹,能与阿霓做伴我亦十分开心。”林时清抿了一口茶,亦真诚笑道。
容霓看着林时清喝茶的样子,只见她纤手掀碗盖、樱口抿茶汤,其中风雅婉约实是动人,让容霓也一时晃了神,“时清姐姐真好看……”又忙回神说道,“若姐姐成日只和我做伴,我哥怕是要吃味了。 ”
林时清闻言不禁垂眸笑道,“阿霓莫打趣了。”
“真的,你们只当我年纪小,我却能看出我哥他有多看重时清姐姐。当日他与姐姐失了联系,便似根木头一般恹恹了好久,后来又见了姐姐,便如旱土遇了甘霖又活泛了起来,这不就是情根深种嘛。”容霓带着几分得意,从腹中搜刮了几个话本子里的文辞,向林时清信誓旦旦说道,又不免好奇问道,“我哥他是怎幺又遇上姐姐的呀?”
容霓的话虽有几分孩子气,林时清却也从这侃侃而谈中知晓了容霄当日对自己的挂心,她望了一眼正在石阶前逗着阿黄的容霄,带着温和笑意回答道,““当日我在集悦园中受人刁难,不想再遇侯爷得他援手,因而才得保全,后来侯爷时常细致相护,便熟稔了起来。”
容霓闻言不禁惊叹,“哇!这人当真是我哥吗?”
林时清见她这惊诧样子,不由笑道,“自然,阿霓怎得这般惊愕?”
“怎能不惊愕呢!我哥他自当年回京后便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哪里像是这般周到细心的救美英雄?”
“当年回京?”林时清疑惑道。
“是呀,小时候父亲母亲对我哥管教甚严,他那时虽也顽皮,但读书习武上亦算得勤奋。后来父亲母亲亡故,周叔叔,就是周文良周将军,他送哥哥和我回长安。”容霓回忆道,“刚回京时我们住在叔父家,起初哥哥也如往常,后来不知怎的他突然要回候府,也渐渐的开始成天撩猫逗狗、东游西逛。”
林时清闻言凝眉,轻声问道,“当时阿霓和侯爷多大?”
“当时我哥十岁,我七岁。我那时也不懂事总问他,但他从不肯说,只让我少与叔父家来往。”容霓双手撑着脸说道,“后来我转念一想,我哥他虽游手好闲却也有分寸,因此也无所谓了,只要他开心就好啦。”
林时清听容霓说完微微蹙眉,默然点了点头。容霄原就一心挂念着林时清,时不时就要转头看她,见她此刻眉尖若蹙,还以为林时清舟车劳顿觉得疲累了,便走过来坐在林时清身边牵了她的手,向容霓说道,“天也晚了,你时清姐姐今天累着了该早点歇息,你也快回去睡觉。”
容霓刚打开了话匣子,却是不愿,“哎呀,我还没和时清姐姐聊够呢!”
容霄笑道,“我可告诉你,我约了陆其思明日出来。你若是想眍䁖着一双眼见他,就只别睡。”
容霓闻言一愣,红了脸噌的起身笑道,“时清姐姐快歇息吧!明早我再来找你!”
“好,阿霓好好歇息,明日见。”林时清亦是笑着向她道别。
送走了容霓,容霄便牵着林时清进了正屋中,只见屋内宽敞阔朗,装饰陈设亦是雅致,一旁壁上挂了支银鞘墨柄的长剑,正在烛光下透着寒光,倒为这满屋的雅致齐整添了缕铿锵不驯之意。
两人各自洗沐完便吹灯上了榻,并肩躺在被中,容霄本不想扰林时清,却见她睁着眼,在月光下忽闪忽闪的,如澹澹秋水般透亮,“清娘怎幺了?累了的话就快睡吧。”容霄摩挲着她的手问道。
林时清摇了揺头,亦是用手指轻轻抚着容霄的手背,“我还不累,只是在想侯爷。”
容霄不禁笑道,“我就在旁边呢,清娘还这般想我?”
林时清也不由得笑了,轻声道,“我是在想,方才听阿霓说起当年你们归京,又忆起元夕之时侯爷所讲琵琶催阵,我才恍然明白原来侯爷幼时是长在西陲军营之中。”
容霄闻言微怔,随即明白了林时清的关切之意,他牵起林时清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亲,“清娘想知道我幼时的事?”
“是呀,我如今也只知道侯爷当年在洛阳爬树之事,其余的侯爷可愿意说与我听?”林时清转过身来看着容霄。
容霄也侧过身,见她盛满情意的眼睛湿漉漉的望着自己,亦看着她娓娓说道,“我母亲当年随着我父亲驻守在西陲,我便出生在西陲军营中,后来又有了阿霓。当时父母对我虽严格,却是十分疼爱。军中将士亦对我照顾有加,他们多是粗人,但豪情万丈中亦有细致关切。是以那时我在营中也算是过得无忧无虑。”
“侯爷喜欢军营里吗?”林时清柔声问道。
“当时是喜欢的,我记得那时父亲问我长大想做什幺,我便答我想做与他一般的大将军。”容霄笑道,又顿了顿,“只是这般到了十岁,我父亲战亡殉国,母亲亦随他而去,那时我便不想当大将军了。”
林时清闻言只觉心疼,容霄那般年幼便得承受父母相继离他而去的痛楚,此等痛楚幼时丧母的林时清自然能体会,却无法想象若是加倍又会如何难以承受。
林时清突然有些后悔让容霄讲述这些沉痛的回忆,她眼中不知何时盈满了水光,带着微微的哽咽温声道,“侯爷别说了,是我莽撞开口,反倒让侯爷忆起这些苦事。”
“清娘,我什幺都不想瞒你的。”容霄闻言亲了亲林时清的眼睫,“我也从未与人说过这些,如今说出来也觉得畅快些,倒让清娘为我伤心了。”
“我只是心里有些酸胀,”林时清将手覆在容霄脸颊上,轻声道,“若侯爷向我倾诉便能觉得舒服些,清娘自然也很开心。”
“那清娘可别哭了。”容霄笑道,林时清手心的温暖让容霄突然有充足的安全感去倾诉,“后来周文良送我与阿霓回京,因候府之中还需修葺打点,加之我与阿霓当时年纪还小,便只能先在我叔父家住着,起初叔父与堂兄面儿上待我们极好,我亦十分安心。后来有一次,我无意见听到我叔父与堂兄交谈,听了一耳朵的‘养虎为患’、‘不稂不莠方能安心’。清娘,我当时才十岁啊,他们却话里话外皆是对我的忌惮。”
“见不得光的鼠辈,自是穷极龌龊之能事,连幼子都要算计,实是寡廉鲜耻。”林时清声音仍旧轻软,却带了怒意。她很少有激进之语,但此刻听到这些只觉愤怒恶心。
容霄见林时清为自己满怀愤慨,不禁心中泛上丝丝缕缕的暖意,笑了笑,继续说道,“自那以后,我便与阿霓回了候府,也收敛锋芒、安于愚拙。只因自失恃失怙之后,我便发觉若能保全自身与所在乎之人,抱朴守拙也无甚不好,只不过没出息了些。”
“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侯爷见识如此清醒豁达,又怎是没出息?”林时清认真道,俗世间如容霄一般通透果决的人并不多,或许是命途的坎坷乖蹇才能让他有这般了悟。
想到这里林时清又不免心疼,只温声向容霄道,“我想让侯爷抱抱我,好不好?”
容霄闻言怔了一瞬,又看着林时清亲了亲她的唇,低下身搂着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怀中。林时清亦是伸出双臂抱着他的头颈五指轻抚着容霄散下的发,这样的姿势仿佛是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怀中人遮挡一些风雨磨难。
半晌,只听容霄在她怀中笑道,“我今日才知清娘这般护短儿。”说着更紧了紧搂在林时清腰上的手臂。
林时清听他这般说不由得也笑了,亦是拥紧了容霄,“侯爷不也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