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死命勾住包厢门框。
本就风尘仆仆的黑皮鞋,绞得变形,脚背钻心的疼,直窜天灵盖;手上也没闲着,指甲和关节并用,试图从这腥臭的黑拳里掰出一根小拇指来。
扯腕、抽指、反折,手到擒来的绝招,时不时能让父亲底下的兵卒们痛得哀呼连天,这一刻,却很难施展开来。她只觉得两眼发晕,浑身酸软,拼命屏住呼吸,靠疼痛保住清醒意识。
连日来她奔波各地,神思俱疲,进了包厢立马补眠,最后饿醒了想去餐车,哪知一开门,竟被这火车贼拿了浸着迷药的帕子,劈头盖脸地就捂了过来。这身形,秀兰起初还以为是黑熊上了火车觅食。
已经来不及去问头等车厢的两名宪兵去了哪里,也来不及后悔怎幺就把春儿和二柱通通打发去了餐车,眼下这火车贼几乎是秀兰的两三个大,她的力气拼不了多久。这贼人被掰手指,虽然痛得面部横肉颤动、抽搐,嘴里叽里呱啦骂个不干不净,但仍能凭着蛮力,一寸寸把她拖向车窗。
火车不快,他是想把她扔下去,下面一定有人接应!
秀兰顿时生出极大的委屈,如父亲惯用的炸药弹一般,火线一拉,勇气炸满整个胸腔。
她狠狠一折,脆骨声“咔”地响起,后面人终是忍不住痛吼出声。趁着这松开的一瞬,秀兰一瘸一拐奔向车厢尽头的一个包厢。
如果没记错,那位李先生就住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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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言辅率先从昏睡中清醒,看了眼趴在桌上的长由。分不清是不是梦,感觉有咚咚鼓声,被扣在脸盆里似的,低低闷闷,隐约却清晰。
擡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又清明了两分。
“李先生救我!救我!李先生!”
霍然起身,手脚顿感无力,便什幺都明白了。
能脱身一分,便能找回三分优势。门内没有回应,秀兰转头,平心屏气下来,等那火车贼扑来,便往后一闪,轻巧灵活,准确擒住了他一条胳膊,如拧被单一般旋转了一圈,又反向旋转了回去,痛得那人斯哈吸气,挣脱之中,把秀兰推得踉跄了几步。
头等厢安静得过分,只听得俩人高低不一的呼吸声,秀兰死盯着火车贼,暗暗掐住掌心,奋力不让自己不泄出一丝虚脱之气。
那火车贼也算明白了,揉了揉肩膀,涎着脸皮,露出金牙笑道:“我说这位小姐,有这身手,不如跟着我一起干?”
秀兰冷哼一声,开口却是轻柔:“那你的手指脚趾可不够用!”
那人脸色一变,目眦欲裂,正要再次扑过来。秀兰打算瞅准时机,袭击他的命根子,尽快逃到二等车厢。
却见火车贼才走两步,就定在了原地,凶相瞬间扭曲成谄笑,面部线条每根都在作揖:“英雄,有话好好说。”
秀兰回头。
李言辅面色略带苍白,手上的勃朗宁手枪稳得很,枪口对着火车贼上下擡了擡,左右转了转,又在耳边停了一瞬,轻轻摇头,话语中不无遗憾:“我这枪说……不行。”
火车贼脸色煞白,似猪肝在雪地里滚了一遭。
秀兰忍不住侧过脸,勾了勾嘴角,才擡头正对李言辅:“李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李言辅灿然一笑:“史小姐,乐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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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由的指尖微微颤了一颤,张了张嘴,偷偷瞟了眼李言辅,很好,波澜不惊;再看对面的春儿和二柱一脸的义愤填膺,脸鼓得像河豚似的,决定还是闭嘴。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火车贼的青布衫被撕得只剩半截,被拧成绳子绑住了他,内里的白色底衣露出,大肚鼓起,看着像裹了一层肥油的猪腩肉,又隐约渗了些血色;左眼一圈的乌紫,只能开一条缝,右脸颊高高肿起,像个吉祥红馒头。脸上红、紫、黑、青,各种颜色斑驳,煞是好看。
秀兰转了转手腕,轻吁一口气,转身回看李言辅,微微笑道:“李先生,我好了。”
李言辅回过神,点了点头,走向火车贼。
那火车贼身子一缩,脸转了过去,声音带点嘶哑,却说得极快:“大爷、祖宗,这位姑奶奶已经出够了气,您就高擡贵手,放过我吧。”
“民国十二年秋,也是在沪京铁路,发生了一起一百多号人的火车大劫案,里面就有现任的司法总长王惠先生。劫匪开了个‘打包价’,五十万银元。唐总统大发雷霆,下令剿匪,两年来,这条线的确是安生了不少。“李言辅蓦地停住,厉声问:”怎幺,这幺快就花光了吗?”
那火车贼肿成细缝的眼睛微微睁大,上下打量了李言辅,口气随意了很多:“年节不好,处处打仗,怎幺?就许你们这些大官爷趁机敛财,不许我这小民夹缝里扒口饭吃吗?”
“哼,你但凡记得把那些狎妓时沾上的水粉、抽大烟时敲落的烟灰换成别人的口粮,我都会高看你两眼。”
李言辅拿着枪,在那人的胖脸上,轻轻拍打了两下,漾起层层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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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贼被交给了宪兵,在徐州站带走。秀兰盯着那火车贼的背影,默然沉思。
对着李言辅宛然笑道:“李先生,您又帮了我。”
秀兰刚刚大动干戈了一番,此刻脸上仍存了几分绯红,眼珠黑如葡萄,眼眸清澈如泉,仿佛随时都有蝶蜂来此栖息。
完全不同于初时在月台上见到的恹恹的样子。
李言辅半晌没有回话,笑道:“嗯,我给你的巧克力,果真是灵丹仙药。”
秀兰略感赧然:“先前的确没有休息好,让李先生看笑话了。”
“没有休息好,身手还能如此厉害,有机会一定要向你讨教。”
秀兰笑容微滞,旋即大方说:“说来惭愧,没有尽得真传。但李先生如果有机会来天津,尽可以找我。”
“如果还有需要,尽可以来那边的包厢找我。”
这是他在月台送完她巧克力后,补充的一句话。
现下,她把这句话还了给他。
“好,那就请多多照顾勉行。”
这是他的字?秀兰反应了过来,遂也回:“惠之期待您的大驾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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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兰一行三人在天津和李言辅告别,下车后,管家史伯派人开汽车来接,等候已久,此时已是晚上九点,只有路灯一两盏,昏黄如豆,照亮归人。
史伯颤微上前,声音哽咽:“大小姐……”。
秀兰握住他的手,轻轻说:“史伯,咱们先回家。”
车才停好,妹妹史玉兰和弟弟史行良冲了上来,双双抱住秀兰。终究是压抑了多日,二人肆意在秀兰身上放声哭了出来,空洞凄寒的夜里格外清晰。
秀兰抱着他们的头,一下一下拍着背,神情宁静,声音温和:“进去吧,爸爸还在里面等我们。”
擡眼望向大院深处。
白幡飘动,棺木沉静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