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闻言,将灵力运转过最后一个周天,这才慢吞吞睁开了眼睛。
擡眸,恰好对上遥望着她的一双眼。
月下观美人。
乌发、肤白,眼尾描红,端的是平生罕见的好颜色。
细看,美人长发散乱、穿了身绿衣红裳,两只靴子的款式还不一样。
阿欢很少见这般不讲究的师尊,向来没什幺表情的小脸上露出介于困惑与茫然之间的神色,迟疑半响,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回去再教训你。”贺兰大概能猜出她在想什幺,当即冷哼一声,召回命剑。
无妄玉露发出一阙悠远剑鸣,震颤几下,飞回他手中。
有什幺比修炼途中、小徒弟的气息忽然消失更令人暴躁。
自然是,出来找人,恰巧碰见花前月下、流萤飞舞,气氛绝佳之时,她在和人牵手手。
贺兰一缕神念跑到识海内高声尖叫、撒泼打滚,揪着土拨鼠脖领子无理取闹。
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凤目冷冷一瞥,做足一百二十分正宫气势,似笑非笑地看着青岚:“你欠我一个解释。”
青岚神色淡然:“而你欠我一件外袍。”
贺兰僵了一瞬,“……是你先拐走我欢的!”
青岚看着迎风炸毛的某人,缓缓道:“若你能尽好师尊本分,我何必如此。”
语毕,他微不可查地叹息了声。
贺兰握剑的手愈发用力,忽然收起命剑化形,冷着脸朝一身白衣的男子走去,就要一拳打死他。
阿欢“啊”了声,反应极快,立刻拉着纸人退得远远地。
青岚淡淡瞥了对方一眼,语气依旧是不紧不慢:“例如现在,你再不闭关,又会黑成煤炭。”
以他的修为,甚至无需以神识细看,便知贺兰元神镀了层金光,通身灵力充盈满溢,已是进境之兆,却一直强压着不去冲击瓶颈。
贺兰一滞,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又牵扯出两百年前的一桩旧事儿。
彼时贺兰正处于晋升化神期的关头,不好好呆着,偏偏为了抢神器沧海月,跑去与归墟龙族打了一架。
打完架,刚踏入宗门,还未稍作休息,天雷便从九天之上劈了下来。
雷云滚滚,整整持续了十天十夜,银紫色的电光照得天地如霜。
这一遭来得凶险万分,直到劫云散去,所有人都以为他魂飞魄散,有好事者已经开始争灵隐峰上宝物归属,贺兰才一身焦黑,撑着剑从废墟中走出来。
他面无表情,用最后一点灵力拭去面上黑灰,凤目极冷极傲,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方才谁说,要把本尊的灵隐峰拿去养山鸡?”
无人敢答。
直到那个乌漆麻黑的身影已经走远好久,彻底消失在灵隐峰重重山岚中,才有人心有余悸地吐出口浊气,小声嘀咕:“可是烤山鸡,真的、很好吃啊……”
……
总而言之,臻至化神后,贺兰的凶名终于盖过艳名,成为一尊赫赫有名的凶神。
世人皆知他天资妖孽,而且十分、非常,极其好面子——被天雷劈得快死了,还要用仅剩的灵力整理仪容。
“要你管。”贺兰踩着花花草草,极凶地打断回忆读条,“本尊被劈死了也不关你的事,我死了小欢儿也轮不到你照顾,她上头那幺多师兄、就像重九华……”
“传信说宁愿死在外头、被妖兽生吞了,也不想回来被你欺压使唤的重九华幺。”青岚语气漠然。
贺兰被呛得说不出话,张了张口,险些恼羞成怒,拔剑拆家。
偏偏这人表情平静,顶着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令他有气都没处发。
待到定了定神,他视线扫了正在和灵仆玩的阿欢一眼,眸色渐渐暗下来,有些疲累。
青岚说的是对的。
如今灵隐峰无人,修仙界向来崇尚弱肉强食,若他闭关,再出来不知道要多少年,阿欢独自一人,必守不住一整座仙峰。
他不由得又看向自己的小徒弟。
小姑娘正和纸人排排坐在一旁,学着用捡来的叶子折蚂蚱。
她第一次做手工,手指不太灵巧,但做得很认真。
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擡起脸,小孩子一样把歪糟糟的作品举起来给他看,还很轻快地晃了晃。
那一瞬间,贺兰看见阿欢露出了一点笑意,像是小小的花苞慢慢绽放。
那张从来没什幺表情的小脸一下子生动起来,只是还未等他看清,便又低下头去,仿若那似花含露的浅笑从未存在。
女孩拿起新的叶子,又开始叠第二只。
“这个,给贺兰。”她抖了抖沾着露水的叶片,一本正经地和纸人分享自己的小计划。
她好像真的很开心。
除了第一次吃到糖果时,这是贺兰见过她最快乐的一次,眼里明亮闪烁,像盛了无数的小星星。
心尖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酸软得有些发涩。
这幺久以来,哪怕在他身边,阿欢还是一直很孤单。
而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孤单。
贺兰忽然道:“谢谢。”
青岚也看到那个转瞬即逝的浅笑,神色略有怔忪,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