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

上大学时,体育课每学期都有两周理论课程。她通常带着专业课的书去教室,其他同学大概也一样,总之没有人会仔细听讲,老师讲的东西左耳进右耳出,如今也剩不下什幺了。惟有一件事她当天记得清楚,日后也不时浮上水面。那是一张布满彩色标识的数据图,以年龄和性别为标准,清晰展示出不同人群的双手握力差异。结果一目了然:青春期后,代表男性的蓝色就乌泱泱地压在上面,好像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男女的身体力量先天悬殊,经过后天锻炼,也只有少部分女性能达到男性的平均水平。这意味着如果他不想放开,她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这。幸好,他身上的香气迅速隐去了。“对不起,”卫澜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歉,随后拉开了距离,“我右手没撑住。”

符黎摇头表示宽慰。他顺手抱起面面,在它头顶摸了摸。她四肢仍然冰冷僵硬,站起身时还伴随着一阵短暂的眩晕。和他之间自然的亲昵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令儿猜错了,刚才,她的直觉火速修正了她们错误的想法。挑选项链时,她差一点就挽住他的手臂了,还好自己没这幺做。

随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卫澜看上去没有丝毫异样,他一贯温柔,从容不迫,反倒是她心虚不已,没过多久就找借口离开了他家。八点多,夜色深重,细密的小雪在灯光下飘落着,冷空气刺痛脸颊,把耳朵冻得通红。不知道为什幺,她再度想起初中的遭遇。那年班里有个“道上的”男生,起初和班长交往,等红发转校生来了,又成为她暂时的男朋友。他挺酷,个头高,篮球打得厉害,从来不肯好好写作业。有一次,符黎到校时间早,匆忙趴在桌上争分夺秒补觉。大约两三分钟后,那男生敲敲课桌把她喊醒,问数学作业能不能借来抄抄。

她一向惹不起道上的男生,于是揉揉眼睛,找出作业本甩给他。没想到他接过作业,猛然弯下腰靠过来,静静盯着她,不说话。两人相隔仅仅十几厘米,她被吓得心中一颤,紧接着,那男生扯起嘴角,装模作样地笑笑,又快速退了回去,说:“没想到你不戴眼镜的时候挺好看嘛,小狐狸。”

——自以为是的不良少年,还叫了让她羞耻的外号。现在想来,傻瓜才会因为这点小把戏就心动。可是那年,她十四岁,真的当了一回天真的傻瓜。没过多久,他和红发转校生分手了,两天后又交了新女友。小孩子的恋情总是草率而轻浮,她不喜欢这样,但也幻想着是否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后来,她忍不住偷偷往篮球场眺望,也常常打听道上的团体的消息。不止一次,她发誓要勇敢一些,但班主任对所谓好学生的格外关照让她始终无法踏出第一步。初中毕业后,她升入区重点高中,而他则不知去向。大三,符黎从遥远的初中同学口中得知他已经为人父母。

他们的人生轨迹相差甚远。如今符黎得出结论:他并不是个合适的暗恋对象。她只是想起了那段经历,感觉它似乎以另一种形式重新上演了一次。那间干净的卧室,那种近距离接触,那道若隐若现的香气……让她觉得危险和诱惑并存。十四岁时她是个会彷徨犹豫的乖女孩,可如今不是了。假如大胆一点会发生什幺呢?可以把那缕香水味视作他的邀请吗?

好冷。她把指尖缩回羽绒服袖口,深深吸了一口潮湿而冰冷的空气。算了,符黎想,错过也是一种机缘。她快速奔向地铁,回到家后,客厅又是一片寂静。今晚他在忙。她看了看隔壁紧闭的门,也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那扇。

周日上午,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

符黎按时来到高档小区的十三层,今天,为她开门的不是熟面孔,而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士。九月初他们见过一次,简单聊了聊补课计划,后来他就消失了,至少在周末上课时她没再碰到过。

“付老师,你好。”穿黑色羊绒衫的男人走上前,伸出右手。她看了看他,保持尊敬,但感觉刻板印象又即将从心里跑出来作祟——他真像那种传统的商业成功人士,繁忙,时常出差,记不住孩子的班级和兼职老师的姓氏。她想澄清“其实我姓符”,但由于谐音,听上去又是另一层含义,就只好视而不见了。

“您好,”她迎上去,微笑着与他握手,“今天需要听一下课吗?”

叶父摇摇头,说:“听课就不用了,名校生的能力我们都很放心。但还是想问问老师,予扬平时表现怎幺样?”

“他……很认真,而且非常聪明,照这样保持下去高考成绩是肯定没问题的。”符黎思索了一下,换上严肃的口吻。

“好吧,请跟我来。”

叶父眉头紧锁,说得相当庄重。她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妙,跟着他去了通向琴房的走廊。叶予扬正站在那,身体紧贴着白色墙面,一动不动。他对面的地上立了一台手机,开启录像模式,似乎构成一种无声的监视。

“把头擡起来。”叶父说。

叶予扬依旧低着头,对父亲不理不睬。他的头发有点长了,可能不符合高中校园的规范。

“把头擡起来!”严苛的父亲突然怒吼道。

符黎心中一惊,忽然连呼吸都放缓了。而那男孩赌气仰起下巴,咬住嘴唇,眼睛却垂直向下,看着地板。

“和老师说说你为什幺在这里罚站。”

“……”

“你这样对得起我给你花的钱吗?”

天啊,别这样,她在内心默默想,他都十七岁了——更何况即使是七岁的孩子,这幺惩罚也会毁了他的自尊心。符黎打算出口阻拦:“如果他犯错了,可以闭门思过,让他自我反省,但没必要迫使他把狼狈的一面展露给我这个外人。”她暗暗打着腹稿,希望和小叶产生眼神交流,可她又突然想到,难道他的错误和音乐节有关,那岂不是自己也成了罪人?

叶予扬用沉默挑战着父亲的权威。他的手攥成拳,双眼似乎也泛红了,但依旧一个字也不肯说。父亲的嗓音像一把粗重的砍刀。他私密的花园就这样被闯了进来,那些鲜活的植株、叫不上名字的花和随风摇摆的树——一切他珍视的东西都被劈成了碎片。他咬紧牙关,注视着他亲生父亲的所作所为。“好,”他想,“你就继续吧,等它们都消失了,你会看见中间剩下了什幺。”

此时,符黎只是十分后悔。她不该跟过来的,正因为有她这个“外人”在场,他们反而更不可能轻易和解。叶父四十岁出头,用“传统”的“俗话”来说,正值盛年。可以想象这富裕的家里有四分之三的财产都是他带来的。性别、年龄和成就决定了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他站在三角形的尖顶上,而退让意味着有损颜面,他一定不会这幺做。

“说话啊,说你昨天晚上都干什幺了!”

“……”

两个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她听见是昨晚的事,悄悄松了一口气,又看见小叶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他被罚了多久,现在,她必须介入这场战争了。

“呃,叶先生,能让我和小叶单独谈谈吗?”符黎放缓语气,微微前倾身体,尽量表现得柔和。“孩子……难免会做错事,也有可能出于压力下的报复性补偿心理。我读过教育心理学,我所学的专业也非常适合进行引导。如果原因是心理问题,真的需要及时解决。”

为了避免被拒绝,她抓住机会说了很多,而且故意夸大其词。没想到叶父竟然动摇了,长叹一声,若有所思。叶予扬目光仍垂落下去,不与任何人对视。大约半分钟后,他看看腕上的手表,对她说:“老师,先交给你了。我晚上再来收拾他。”

说完,男人朝走廊另一头大步走去。他消失在转角处,但两人仍绷紧神经,直至王姐路过,小声向他们说“走啦,走啦”。符黎道过谢,松懈下来,查看地上那台手机。

“小叶,你站了三个小时?”

“你别看。”叶予扬捂住眼睛去了洗手间,临走前撂下一句“在书房等我”。符黎把手机交给王姐,心中不禁疑惑:他究竟犯了什幺滔天大罪,能被罚站那幺久。她进入书房,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把辅导材料和卷子都一一摆开。往日,她只羡慕小叶年轻朝气;今天,面对家长时,他突然被打回了原形,现出叛逆期高中生的倔强模样。其实这不是什幺严重的问题,毕竟到了高三,大家都会变得奇奇怪怪。她回忆起自己高三时因为压力在课间大哭的情景,而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我没看手机录像!”她说。

小叶在书桌对面坐下,前额的头发被打湿了。她看得出来他洗过脸,还换了一件上衣。她也是从青少年时期成长过来的,明白在朋友面前被父母责罚近乎耻辱,为了维护小孩子的尊严,她得抢先说点什幺表示安慰。

“年轻真好啊,站三个小时也不累。你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刚才和墙一对比特别明显。”

“……我昨天刚量过,和上周一样。”

小叶趴在桌上用手臂埋起脸,声音闷闷的,但没有鼻音。他今天没戴口罩,看来感冒症状已经痊愈了。

符黎见他没再闹别扭,轻轻一笑,问:“所以……我可以问问吗,你昨晚到底干了什幺事,让爸爸这幺生气。”

“根本就没什幺,”他擡起脸,眨着纤长的睫毛,“我昨天夜里和朋友打了一会游戏而已……”

“哪种游戏?”她问。

“FPS游戏。”

“那可不行。”

叶予扬刚要继续解释,符黎却郑重地批评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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