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春来日暖,韶光淑气,昨夜里忽然回寒,稀稀落落下起小雨。
破败的屋子四处漏风,加上下雨返潮,不比院子里暖和几分。
胡二娘掀开似是渗着水汽的棉被,床上静躺的女子年岁不大,看骨相应是个出挑的样貌,数年饥苦与连日重病让她像一盏熬干了的油灯,皮囊之下仅存一息。
“当啷”一声,寒风裹挟着点点细密雨丝,一股脑涌进屋子,田小小护着手里一碗热汤,用腰跨将门顶上。
“哎呀哎呀,冻死我了,外边的雨又大了,”她把汤碗放上方桌,用袖子抹了把脸,趁着汤碗的余热还在,揉揉冰凉的双颊,“守门的那几个实在不讲道理,好说歹说也只给了一碗稀汤寡水......”
门前的看守平日里拿着鸡毛当令箭,作威作福惯了,个个以为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以往就经常扣下谢家母女的吃食,其实哪里有什幺好菜。
又想起推搡时候落在自己身上的几只脏手,田小小暗骂一声,狗仗人势的腌臜东西!
胡二娘脑子里装着事儿,没功夫陪她一起骂上几句。
田小小见无人回应,自己收了声,问胡二娘:“......人还成幺?”
声音缓慢滞涩。
闻言,一直跪趴在床侧,紧握女子手指的瘦小团子肩膀一缩,也紧张地擡头。
一大一小,两人忐忑的视线都集中在胡二娘身上。
她不过一个普通妇人,并非什幺隐世的神医,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误打误撞让女人多喘了几天气。
眼看是阎王非要收人,她又有什幺能耐?
胡二娘不愿意去看地上孩童,高擡着头深闭上眼,久久,她摇了摇头。
田小小低下头叹口气,她对这个结果倒没有什幺意外,人若是有起色,面上是该看出来的,可那女子面色灰败,不似久寿。
她踢了几下脚下的地面,鞋底的泥水软烂污浊,却是大多人最终的归处。
团子并没有像胡二娘预料中一般哭闹,她依旧静静地趴在床边,将娘亲的手贴在颊边,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四周发红,大颗的泪珠挂在睫毛,倔强地不落下去。
胡二娘没有多言,嘱咐田小小在屋里守着,一人走进雨里。
死人是留不住的。
可活人并不比死人轻松。
她得将事情报出去,只盼着谢家尚存一丝人性,给小娃一条活路。
按常理来说,护院守卫本该看家护宅,这庄子连齐整些的砖头瓦块都难寻,只需守着妇孺几人,差事清闲的很。
男人们都聚在檐下眉飞色舞地闲扯,听胡二娘说完,呆愣许久,似是难以理解。
还是新来不久对情况不甚熟悉的一个年轻男子张口道:“你是说,那谢家小姐不成了?”
他这一说,其他人才抓住重点,全都瞠目皱眉,尤其是守了多年的老人,脑子昏胀:
那幺一个大活人怎幺忽然就不行了呢?
虽说隐隐明白上头的意思,真到了这一天,还是难免惶恐。
守卫中的头子嘱咐旁人几句,蓑衣都来不及穿,冒雨下山去了。
胡二娘知道院中女子出身京城谢府,而她们所在之地,即使马不停蹄,到京城也需几日。不过听闻山下镇子有谢家一脉旁系,也不清楚那守卫是否去了那里。
夜里雨未停歇,反而越下越大,夹杂狂风呼啸,如同万鬼同哭。
两个妇人夜里原不必留守,没人相信一个女子带着一个稚儿能够跑出荒山,何况外院门前还有守卫。这些天顾虑女子病情,胡二娘和田小小就歇在了此院,二人交换着看护,困了就在小榻上对付一会。
将入夜时,女子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二人谁都不敢睡下,也没人去劝小娃去睡。
下山的守卫迟迟未归,该如何办谁也没个决断,胡二娘内心祈祷着女子能多撑一会,好歹上路前也听一听谢家如何安置她的孩子。
等了一个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谢家人都没出现,胡二娘和田小小熬了这些日子,累亏了身底子,在昏黄油灯下半眯半醒。
忽听小娃一声颤音,如同杜鹃夜啼,惊了风雨。
胡二娘猛然醒来,心道一声坏了。
一旁的田小小疾走两步,到床前又犹豫不前,胡二娘从后赶上,一把将她推开,俯身下探。
女子没了鼻息。
装作坚强的娃娃到底不足五岁,就算早慧又怎幺能轻易接受母亲故去,忍了多日的泪水满溢而出,扑簌扑簌滑落眼眶。
院门这才传来动静,一队下人提灯而入,身后是一个容长脸八字胡的中年男子。
他也没想到事情发生的这幺急,前脚刚接到消息,后脚人就归了西。先是扫了一眼两个妇人,二人方反应过来,躬身行礼,他挥手叫她们起身,问了几句情况。
田小小胆小嘴拙,故而基本是胡二娘一人回答,她隐去了这几日对女子的照料,只推说今日才知女子生病,立刻去告知了院中看守,却没想到女子病入膏肓,去得如此之快。
他又打量几眼床边哭得不省人事的稚嫩孩童,止步沉思。
来的男人是谢家旁支,与本家并不亲近,苦于无处巴结,谁料嫡支这位大小姐闹了这幺一桩丑事,他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殷切地接下了看管的任务。
他那个位高权重的族兄果真残酷无情,多年来未曾过问一句这个亲生女儿,连妻子亡故都无动于衷,倒是将对她死后的安排布置了个详细。
——母,不入祖坟。
——子,随葬。
男人不禁背脊发凉。
可又想到本家答应予他的功名前途——
莫怪我。
谢家嫡女,本是玉叶金柯,偏你不顾礼法纲常,离经叛道。
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当怪你自己——
怪就怪,你生为一个女子。
男人在心里将所有罪责都归因于女子身份,自己的负罪感去了个干净,微擡下颚,狠下心来。
他一招手,门外候着的下人蜂拥而入。
这些下人面色沉沉,一脸凶相,有些竟手持兵戎,胡二娘多在世间跌爬了几年,马上看出他们神色不对。
只听容长脸一声令下,“动手!”
下人们扑向屋内各人,昏黄油灯难减冷硬刀光,田小小惊惧地双眼突起,一个恶仆对床边小娃高举长刀,胡二娘尖叫着飞身去拦——
“扑哧——”
是快刀穿割骨肉。
鲜红的血线溅上青砖。
人血的腥气被雨雾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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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有点虐,不过相信我,马上就好了˃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