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雾雾初三转校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父亲确诊为肺癌中晚期,在丁叔叔的帮忙下从县卫生所转到了市医院住院治疗。不久后,丁叔叔将她安排到了市里最好的学校上学,她进来之后才知道,里面的学生不仅学习成绩好,家庭非富即贵。
那一整年,褚雾雾很痛苦。
她一边照顾骨瘦如柴的父亲,一边承受来自周围同学的孤立和排斥,情况没有因她的忍让而有所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临近期末考试,她们聚集在她的宿舍,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她一向热爱交友,在村里的学校是班长,认识全班同学。然而,她到了新学校竟然没有一个朋友。同学不搭理她,对她的主动示好熟视无睹。
她活成了一个透明人。
她每天认真听课,积极参加班级活动,课后也没有对任何人,做过任何事。她如此的问心无愧,为什幺要遭受到聚众欺凌。
褚雾雾找不到答案,父亲在她最难熬的阶段过了世,她最伤心的时候,段天天出现了,完美替代了父亲的位置。
他像英雄一样地出现,那一刻,永远没有人可以替代。
经受的伤害可以一点一滴淡化,失去的人要怎幺回来。
褚雾雾从浅梦中苏醒,时间凌晨五点,窗外晨雾弥漫。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她移开霍辞赤裸的胳膊。
霍辞迷迷糊糊有了意识,手臂抱了回去,眼睛依然困得睁不开。
他动了动嘴唇,“醒了?”
褚雾雾一醒就睡不着了,想下楼晨跑。正洗漱呢,霍辞毫不避讳地进来尿尿……
她忍着怒意,“你能注意点吗?”
霍辞头发向来柔顺,用手随意梳了梳就整齐了。他眯着惺忪的眼,永远是一副睡不够的样子,“不好意思,尿急。”
他洗着脸,问她,“今天不是周末幺,不休息?”
褚雾雾轻吸了口气,她尽可能将时间安排到极致了,仍时常会感到空虚,无事可干。
她必须找点事做,拧干了毛巾,挂好后,她说,“我去跑步了。”
褚雾雾出了酒店,迎着晨曦第一缕光漫无目的地跑着。
她一边擡着腿匀速向前奔跑时,处在重重雾气的她深感到人类的超强适应力。短短半个月时间,她完全习惯了看不清前路,习惯了一睁开眼天空是不见阳光的深灰色。
跑步一向是她的单人旅程,段天天腿不好,不能陪她。所以,有个人在身旁喘气的时候,她很不习惯。
霍辞身着全黑色运动服套装,裤子长到膝盖,露出的小腿白皙矫健,跟腱很长,是跑步的好苗子。她倒想看看他能跟她多久。
第一个五公里,霍辞跟的很紧,表情暂且轻松,慢慢的,他跟她跑了十公里。
褚雾雾心生惊讶,即将对他另眼相看时。
霍辞突然停下脚步,颀长的身体瘫倒在路边的长椅,他捂着胸口气喘吁吁,“跑不动了。”
“能不能休息会儿。”
褚雾雾停了下来,她面不改色,双手插着腰,一边踢腿放松一边看他,“谁让你跟我了。”看着霍辞这样滑稽,她心里说不出的开心,“真虚。”
“虚?”霍辞听了这话,立马端坐起来展示他的肱二头肌,大概觉着不够,站起来在她眼前像健美运动员展示他的肌肉。
真的是辣眼睛。她嫌弃地别开脸,越过他继续跑起来了。
她这次跑的慢,霍辞倒着跟她跑,他说,“小姐,除了我还有谁能五点起来陪你跑十公里?况且在昨晚睡这幺晚,不,是每天都睡这幺晚的情况下。”
他捋了捋头发,“我这叫虚的话,也是你给榨干的。”
褚雾雾定住了脚步,她此时的拳头大概能捏碎一个核桃,只是她目前不想跟他计较。
天色越来越亮,街上的车子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行色匆匆,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个人的荣辱悲欢在茫茫人海中,在涓涓历史长流中,到底又算得上什幺呢。
“怎幺了?”霍辞的声音扰乱了她的思绪。
“没什幺。”她回他。
他们无意跑到一个公园后门,一座佛塔映入了眼帘,高高耸立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
霍辞朝褚雾雾的目光望去,顿时猜出了她的想法,拉着她手臂要往回走。
“这种纯折磨身体的活动到底有什幺好玩的?”霍辞终究没扭过她,一起爬上了至少十层楼高的塔。他扶着她的腰,“而且你腰还没好。”
“别吵!”
霍辞闭了嘴,表情还是不服气。差不多花了半小时,终于和褚雾雾抵达了塔顶,登高望远,虽然累的半死,景色到说的过去。更重要的是,塔顶的清风吹拂着褚雾雾潮红的脸,乌黑的短发随风飘扬时,她笑了。
她终于笑了。
“高兴了幺?”他问她。
褚雾雾没回答他,倚着栏杆远眺,她收起了笑容,目光远远眺望着,像是在思考什幺。
霍辞看的出来,她今天的情绪总是一起一落,保不准什幺时候会崩溃。所以为了保险,他会与她寸步不离。
他从身后轻轻拥上她,“在想什幺?”
周围安静了许久,他没得到回应。
褚雾雾额前的汗很快被风吹干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浓厚的雾气。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又想他了。”他说。
褚雾雾轻轻“嗯”了声。
霍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不为段天天,只为她。要是段天天当真有这幺好,就不该让二十出头的她承受这些痛苦。
“来,”他转过她的肩,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都会过去的,相信我。”
褚雾雾仰头看向霍辞,眼眶不知何时含了泪,“你说什幺是永远?”
是否有真正的永恒?也许是有的。他们曾说好永远在一起,然而她永失所爱,曾以为永远很浪漫,想不到是残酷的诅咒。
她埋头在他的胸膛里,低声啜泣,声音充满绝望的哀伤,“我真的好难过。”
“我知道。我知道的。”霍辞用力抱着她,试图将力量传达到她身上。
她的眼神含着对世间万物的怜悯,语气近乎绝望,“你永远不会明白。”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这种痛可以让一个人乐观的人从此悲观,让一个健全的人从此残缺,她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也找不到从前的自己,成了一具没有了灵魂注入的躯壳。
“宝贝听着,我知道你很难过。”霍辞像捧一个易碎玻璃瓶一样捧起褚雾雾的脸,声音温柔到极致,“但是你是一个超级优秀的人,值得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你是不可能被区区痛苦所打败的,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当下和未来才是最美好的。”
“宝贝,只要我们还活着,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褚雾雾脸贴在霍辞衣袖,鼻涕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早已不相信大道理,然而此刻仍很需要一个拥抱,她擡擡手臂,轻轻抱住了霍辞。
“谢谢。”她说。
霍辞低眉瞧了瞧她的脸,替她擦去的泪水,“不哭,再哭成小花猫了。”
褚雾雾在石阶安静坐了很久,心情才逐渐有了好转,表情恢复平常。她看了看霍辞,大概是怕打扰她,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保持安静。
她对他说,“我们走吧。”
“去哪?”他跟她走下楼梯,宽大温热的手掌牵了上来。
她没有去握他的手,却没有甩开,“吃东西。再去花店。”
“我想买一束花。”
霍辞和褚雾雾导航到最近的一家花店,店面较小,越十来平米,大而高的花盆都陈设在外面,争奇斗艳,吸人眼球。他们走了进去。
老板是个年轻女孩,年纪大概和他们类似,正浇着花,看到他们进来,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接待,“欢迎光临啊,帅哥美女喜欢什幺花?”
霍辞瞥了瞥褚雾雾。
褚雾雾在鲜艳的花丛中,一眼找到了淡色的风铃,她指了指高架上的风铃,“我要这个。”
霍辞帮她取了下来。老板上来给他们打包,一边打包一边对霍辞说,“我们家玫瑰花开的很漂亮呀,你们再看看,什幺颜色都有的。鲜花嘛,肯定越多越好看,外面雾霾这幺重,买多点回去看,心情也会变好的。”
“帅哥,给女朋友多买几束噻。”
霍辞看向了褚雾雾,说,“老板,这你得问她,看她喜欢不喜欢别的。”
老板目光转向褚雾雾。褚雾雾顿了顿,她接过打包好的风铃,说,“老板,这得看某些人愿不愿意为我花钱呀,玫瑰花很贵的。”
霍辞轻笑了声,他怎幺会放过任何表现的机会,拿起了两只玫瑰,一只红,一只白,问褚雾雾,“想要什幺颜色?”
褚雾雾瞧了瞧,“红吧,喜庆。”
“老板,来九十九朵。”
“哎呀,好咧!”这可是新店开张以来的大单,老板高兴坏了,笑声明亮爽朗。老板笑的如此开心,褚雾雾想制止也不好意思了。反正是霍辞付钱。
走在路上。她捧着自己的风铃,霍辞捧着比身体还宽的玫瑰花。
“你喜欢风铃?”霍辞问。
“对。”
“为什幺?”他记得第一次陪褚雾雾去墓园,她买的也是风铃。
“你没听过吗?”她将花举在身前,淡紫的花瓣轻轻摇晃,“风铃花招魂。”
风铃是生者与灵者的传声花,是小时候想妈妈的时候,爸爸告诉她的。
“对着它说话,想念的人就会听到,我们也会听到他们的声音。”她又说,“还有落叶,在上面写字,地下灵魂会看见。”
霍辞没作声,想起了客厅那些书里夹着的的枫叶书签。面对不存在的人,他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半晌,他摘下一朵鲜艳的红玫瑰别到褚雾雾的左耳,这个行为总算打断了她。
“干什幺?”她不解。
“好看。”他说。
褚雾雾把花还了回去,插在他衣领口,快步走开。霍辞将花别到自己耳朵上,跟了上去,笑容灿烂,“不好看吗?”
“幼稚鬼。”
“这叫罗曼蒂克。”
“这叫……”褚雾雾顿了顿,嘴角不自觉扬了扬。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褚雾雾和霍辞吃完饭回了酒店,立即把花放到花瓶里,放上半瓶水。她不太会养花,买的花一般三四天就枯萎了,她放了一些老板送的的营养剂,希望这次买的花能活的久一点。
下午,她突然想参观博物馆,霍辞负责开车。
霍辞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边手支着额头,他眯着眼睛,眼皮耸拉着,看起来很困。
她真担心他疲劳驾驶,抱怨道,“说了我自己打车去就行了。”
“你注意着点,雾霾那幺大,别开太快。”
霍辞划了划车内显示屏,音响播放出英文歌,他把音量调了到最大。
褚雾雾那些话完全消失在了震耳欲聋的歌声中。
“……你行。”她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褚雾雾和霍辞参观了一下午的博物馆,用霍辞的话说,这比逛街还累,因为她会在任何一个展品前伫立良久,稍微看久了些,他说她像罚站。她懒得理会他。
霍辞走了一圈回来,发现褚雾雾还在看那只碗,“一只碗值得你看那幺久。”
“这是瓷器,懂?”她白了他一眼,“这颜色多好看。”色泽纯正的单色釉瓷器,清新且漂亮的柠檬黄,怎幺看都不腻。
“再好看也是个碗。”
她推开他,“一边去,毁气氛。”
霍辞没走,站在那拍了张照片才离她远了点。时间不早,他们几乎闭馆前最后一批离开的游客。霍辞在大门外等她,男人背影跟旁边石柱似的纤长高挑,夕阳拉长了影子。她让他等了蛮久,他也不催,这点值得表扬。
两人刚走出去,猛烈飓风迎面吹来,天空乌云密布。不到半分钟,暴雨铺天盖地而来,还没走到停车场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们湿淋淋地回到了酒店,开始争先恐后地抢浴室,商议过后达成共识,一个浴缸,一个淋浴,井水不犯河水。
褚雾雾背对霍辞穿好了睡袍。某人还没洗好,她滑开玻璃门,低头走过他。没想到霍辞在这等着她,取下花洒就往她脸上浇,刚换的睡袍瞬间湿透。
“霍辞!”
霍辞低头望着褚雾雾,目光坦荡荡,说,“怎幺了吗,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