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要记得我

没几日,姬珩入京的消息就传到了皇帝御案上。姬珩不待传召,当即与同行的睿王长史一同进宫。

皇帝不仅没为难他一丝一毫,反而极为罕见的言语和善,态度亲和,对称病的睿王多加抚慰,亲赐御膳,还赐下一大堆补品良药。

又嫌使臣所居的馆舍太旧,破例让姬珩入住皇宫,以沐皇恩。

这般隆恩,羡煞许多人。

京中月前关于皇帝忌惮睿王、一心削藩的流言蜚语一时间消失殆尽,转而说皇恩浩荡,皇帝友爱兄弟等等。

住在崇德殿的姬珩对此嗤之以鼻。

老皇帝自那日召见他之后就再未见他,东西倒是赏赐了不少,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不知是各府安插的,还是皇帝授意的,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以太子为首的几个皇子轮番上门,每日陪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虚与委蛇,称兄道弟,他头都大了。

皇后为彰显自己的贤名还特地赐了他两个美人,那些个矫揉造作的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浓得能熏死人,还是他的惜惜好。

过了近半个月,远近藩王派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抵达京城。

皇帝一一召见赐下金银财物,锦绣绫罗。

几个强藩使臣也被安排在宫中,帝后时时抚慰,境况与他一般无二。

姬珩在这四方宫墙里日渐烦躁,紫宫丹甍,飞宇云浮,里面的人勾心斗角,时时弥漫着不见血的硝烟。

说句话要七拐八弯转无数个心思,哪里有他在军营里大囗喝酒吃肉的痛快。

他悄悄传信安排自己人打点上下,这日终于溜出了宫。

那天他听了柳之翊的话险些气死,堂堂京兆少尹,竟然拿皇帝忌惮睿王这事当挡箭牌,掩饰自己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

皇帝忌惮的岂止是一个睿王?!

一个杀兄弑父登基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疑心极重,猜忌的人可多了去了。

前朝文武百官,说杀就杀说贬则贬,闹得那些大人们面个圣战战兢兢双股打颤,世族更是极为不满。

宫里美人无数,宠妃一个接一个,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当年为了获得支持娶了个出身高门的嫡妻,一登基便赐了毒酒流放全族。又另立了一个好掌控的小门小户之女为皇后,后族沈家虽然只有厚禄而没有实权,但架不住依附的人多,也生了点别的心思。

自从三年前皇后抱养的皇子被册立为太子后,沈家愈发自得,平日里还捂着的腌臜事儿也懒得做面子功夫了。

皇后打压嫔妃,尤其针对膝下有皇子的后妃,弄出了好几桩阴私。

但她见识浅薄终究难以一手遮天,几个年纪较长的皇子业已入朝,各个身后都有母族扶持,明争暗斗,给太子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

柳枝惜很苦恼。

柳之翊反复叮嘱她不能再跟姬珩有牵扯,但她始终难以舍下当年那个少年。

那时柳夫人刚过世,柳之翊被柳忠亲自教导,柳枝惜思念亡母,又害怕被那些庶子庶女捉弄,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里闭门不出,越来越沉默寡言。

柳忠知道后就把她送到相国寺小住。

在相国寺她遇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十来岁的模样,已颇具容仪,却整天板着脸一言不发,待在佛堂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穿得华贵,有些料子她连见都没见过,吃的素斋也有僧人按时奉上,住持虽不出面,却好几次私下询问僧人,对他极为照顾。

柳枝惜年纪小,住持看在相府面上对她带丫鬟伺候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但丫鬟是贴身服侍的,炊馔之事笨手笨脚,做出的饭食也难以下咽。

在饿了几顿后,她盯上了那个小公子的素斋。

被人抓包的时候,她正大快朵颐,斋饭已经所剩无几。

那小公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打发了旁边的僧人。

“你很饿吗?”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饿就要记得……饿的滋味。”

他明明是笑着说的,但柳枝惜被他盯得发毛,从他眼中看不出半点儿欢欣。

她自觉吃了他的素斋,把柳之翊带给她的软糯糖糕分给他吃。

他初时不肯吃,便是她把糕点凑到唇边也不张嘴。

“你尝尝嘛,”柳枝惜那时矮墩墩的,踮起脚尖费力往他身上凑,执意要他尝尝天底下最好吃的糖糕,“哥哥每次出府都会带回来给我,这种糖糕最甜了。”

像是要和他分享她的稀世珍宝。

鬼使神差的,他张嘴咬下送到自己面前的糖糕,粉粉糯糯,果真是沁人心脾的甜,那一丝回甘似乎沁入肺腑,比他在宫里吃过的任何精致糕点都甜。

“很甜。”

后来那个小公子终于肯同她说话了,会把素斋让给她吃,也不再每日待在佛堂里,偶尔她去找他,还能看见他望着宫里的方向,眼底如烟似雾,神色复杂,叫人看不真切。

那时柳枝惜不知道他不仅失去了母亲,还是以那般惨烈的方式,总拉着他念叨柳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上一整天。

少年只是微笑着听她说,面上只见对她的怜惜,有时听她说到兴头上会失控地抱住她,很紧很紧,身子微微发颤,似在极力压抑着喷薄欲出的情绪。

直到那日,柳枝惜去找他。

她想给他个惊喜,念着他平日里回房的时候,掐着点儿藏入他房中。

却见他和一个一身黑衣的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人和少年比起来分外高大,一双眼睛深沉而坚凛,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住少年,周身气势骇人。

“阿珩,随我回安南。”

黑衣男人声音亦是沉稳有力,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一字一句中尽显上位者的威严。

“……”

少年瞥了他一眼,沉默着并未开囗。

“太子被奸人害死,太子妃也跟着去了,”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并不凑效,那男人又换了种策略,“那个人绝对不会放过你,等他腾出手来,了空也不能护你。唯有安南,在我的封地,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危。更何况……这也是太子妃的意思。”

看出少年隐隐动容,男人再接再厉,“我会立你为世子,该有的尊荣一样都不会少!只有我能教你武功兵法,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我……答应你就是。”

少年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暗,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隐隐压制不住恨意,垂下眸子遮去了所有神色,她分明看到他袖中骨节分明的手紧攥成拳。

男人信步出了房门,少年目光落在她藏身的柜子上,慢慢走过来,低声道,“惜惜还不出来?”

她慢吞吞地挪了挪身子,正要出来,少年一把拉开柜门,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力道之大似乎要把她嵌入怀中。

他用下颌抵住她额间,轻轻蹭了蹭,良久,在她光洁的额间落下一吻,如蝶吻娇花般的温柔,“惜惜,你要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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