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过了一周左右,东宫第二次有人来访。
「太子慕鸾听旨——」尖锐的声在东宫门口响起,慕鸾不禁瞄了瞄身旁的小知乐,有点担心他大了会不会也这个嗓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东宫之责,皇储之任,为君之道,太子应当习之。
固命太史周宇为东宫太傅,负责教导东宫太子。」
「儿臣谢过父皇。」慕鸾双手接过圣旨,有点不可思想。
「恭喜太子殿下,希望太子殿勤学养德,莫负圣上期盼。」宣旨公公说完,又从身后下人手上取过另一圣旨:「太子慕鸾听旨——」
闻后,慕鸾再次跪下。
「太子生辰将近,特赐珠宝七箱,锦匹七箱,又念太子身体虚弱,鹿茸灵芝各七株,东海珍珠一颗,再赐玉佩七枚,玉玺七个。
太子好学,赐翰林院藏书阁领牌,可任意进入及取阅藏书阁书籍。
钦此——」
宣旨公公终于念完,慕鸾一时没反应过来,见过了和上一世父亲一模一样的男人那一模一样的冷漠无情,习惯了数月被不闻不采的生活,突然的赏赐让慕鸾感觉十分不踏实,脑海一片混乱,却突然想起了周宇的脸来,那总是挂着淡笑的面孔,当日的咄咄追问⋯⋯
这一切,和他有关吗?想起来,那天聊完人便走了,也还没有问为什么他要来找自己呢,怎么今天又成为了自己的太傅呢?
他是如何做到的?竟然能令皇上点头首肯?
慕鸾回过神来,便看到眼前一箱箱的赏赐,连刚才怎样接旨,这些箱子何时被擡进来也不记得了,只听到小知乐在无人后兴奋地拉起他的手臀雀跃地说:「殿下有太傅了!太子有出色啦!」
慕鸾内心也震惊不已,脸上也泛起笑容,捉住小知乐的手应了声。
小知乐怯怯地反握太子的手,突然傻头傻脑地说了句:「殿下要多笑,我会努力让殿下多笑的。」
我会努力的!为殿下学糕点,为殿下⋯⋯
我还能为殿下做什么呢?
小知乐想不出其他事可以让殿下露出笑容,突然有种恐惧,殿下会不会不再需要他了?
但太子没有,反而摸了摸他的头说:「多谢你。」
小知乐低下头,红了眼框。
东宫又新来了不少宫女,大家忙碌了数天,东宫比以前亮丽不少,慕鸾有点不习惯多了人,便一整天都待在书房。
膳食依然是小知乐负责,但开始多了一碟糕点,最开头小知乐只学会了较为简单的桂花糕,而这偏偏是慕鸾最爱吃的。
用了膳,到了太子定下的学习时间,拿过纸张磨过墨,太子说:「今天教你写字吧,有没有什么字想写的?」
小知乐想了想,然后低下头,支吾了一会,很小声很小声地问:「可⋯⋯可以写⋯⋯」
太子侧过头,想听清楚:「写什么?」
「写⋯⋯写⋯⋯写殿下的名字吗?」小知乐说完,眼睛乱瞟着,就是偏不敢看向太子。
慕鸾听了不禁一愣,又好笑:「为什么呀?」
「因⋯⋯因为⋯⋯」因为想知道那个字是等于殿下⋯⋯
「因为好听。」小知乐说。
慕鸾轻笑:「是吗?也是的,那你先拿笔看看。」
慕鸾把笔递给他,然后在他旁边也拿起了一支笔,示范握笔的方法。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起挤在椅子上,小知乐坐着,慕鸾为了能让他看得清楚便跪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上身。
小知乐笨拙地握着,对照着放好手指的位置,却发现不好用力,握得歪歪斜斜的。
慕鸾见了,便放下笔,一手扶着小知乐的手腕,一手调整他手指的摆位。
摆好了,慕鸾在纸上写上了「慕鸾」两个字。
「哇,好多笔划呀!」小知乐尴尬地笑着,但眼神认真地瞧着那两只字,秀丽而有力的笔迹。
慕鸾又轻笑了一下,便擡一擡小知乐的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写。
太子一笔,他跟着一笔,有时不知道如何下笔时,太子都有耐心地等他思考、或是在旁再示范一次、又或是用同样的小手覆在他手上着力⋯⋯
终于,他写出了教会他写字的人的名字。
虽然笔划之间的接驳有奇怪的地方,但还是能看得出字形,慕鸾瞧了瞧,又擡笔写上了两个字。
「这是你的名字,知乐。」慕鸾说。
小知乐看了看那两个字良久,突然摇了摇头。
慕弯不解地侧了侧头,小知乐擡头看着他,眼神有点迷惘:「不是这两个字⋯⋯」
「我记得我的名字不是这两个字⋯⋯」
慕鸾想:想必他进宫成为公公前,应该有自己本身的名字吧⋯⋯
「你记得你原本叫什么吗?」慕鸾问,却见小知乐眉头皱成一团,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模样。
最后小知乐又是摇摇头,冉冉道:「我不记得了,我三岁便入了宫⋯⋯一开始还没有起名字,只是叫排行,后来被安排了入东宫,才起了现在的名字。」
名字对一个人来说,是一种命运。出生时被赋的名字,充满了父母对其的期昐,也代表一生的身份。
就像郑承一样,代表着上一辈子的他、工程师的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他⋯⋯
而这辈子,慕鸾这名字为他绑上了太子的身份,一个被冷落的太子,一个未来不太明朗的身份。
对小知乐来说,知乐这名字就代表了一生在宫廷为奴,没有姓氏,只有取悦主子的代号⋯⋯
「我希望你总有一天能想起来。」太子说。
「等你想起来后,那便是你的名,我会用那个名字称呼你,你不用再过知乐的人生,而是你原本的人生。」
太子叫他想起来。
太子会亲自叫他原本的名字。
太子说他可以过回他原本的人生。
「我会努力起来的!殿下⋯⋯殿下一定要叫我原本的名字!」小知乐激动地说。
我会努力的这五个字像是小知乐的人生写照,令慕鸾不禁有点感动,小知乐不像他,是确确实实的六岁小孩,却被安排跟在被废了主子身边,却一直没有放弃,没有放弃自己,也没有放弃他这个太子。
慕鸾脱口说了句:「有你真好,谢谢。」
不然中了毒没有人召太医,病弱没有人照顾,在这深宫中,怕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了。
小知乐听了,开心得像傻子般傻笑着:「真的?殿下认为我做得好吗?」
「嗯,没有人比你更好了。」慕鸾说,半是哄小孩般,半是真心。
慕鸾取过药书,说:「要再学学其他的字吗?」
小知乐看了看台面上的纸张,然后说:「我⋯⋯我先练好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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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膳过后,周宇来了。
「太子殿下。」周宇行了礼,慕鸾立即摆手说:「老师以后不用行礼了,你贵为师长,应当是吾敬你。」
周宇顿了顿,应了,环顾一下四周,看到多了些少的装饰和宫女,周宇说:「殿下喜欢臣的见面礼吗?」
慕鸾一顿,想必是先前皇上的赏赐,莞尔一笑:「老师太重礼了,对了,老师是如何说服父皇的,又是为何愿意成为吾的太傅?吾知道,父皇原是打算安排老师教导二弟三弟的......」
周宇摇了摇头 :「臣没有什么大志,只想一切从心而已。」
慕鸾夷然,明白背后的原因也非一时三刻或者可以轻易对别人解释清楚,而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别人可图的地方,起码周宇不是会害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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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周宇那天见过慕鸾后,便去面圣了。
「曈儿和溒儿,周卿选了哪个?」皇上问。
「微臣选太子殿下。」周宇单刀直入地说。
「……」
站在皇上身后的赵公公手䄂里的手指微抽搐了一下,不动声音地用眼尾瞥了一下圣上的反应。
空气冷了几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皇上悠悠问道:「不选曈儿和溒儿,是为何?」
「两位皇子殿下生性聪慧,臣的问题,两位皇子皆能善答如流,臣只觉得没什么可以教的了。」
「周卿问了什么问题?」皇上问。
「微臣问:『何为君,何为民』。两位皇子都能把书上的理论倒背如流,所以,臣认为真的无能力成为两位位皇子的太傅,望皇上赦罪。」周宇拱手深深地弯下了腰。
「那周卿说选太子,太子又是如何回答的?」
周宇直回身子,说:「殿下回答臣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教过。臣认为,太子已过启蒙年龄,却不如两位皇子,加上,周家一直以都,都只出过太子的太傅,臣也必须继承周家之鸿鹄之志,愿为东夙永生永世效力。」
说完,又是深深一拜。
天禄阁又是一阵骇然的肃静,而周宇也只是垂首静静地等候着皇上发话。
「来人,把周太史押入天牢,什么时候选好了,再上禀朕。」皇上手袖一挥,便不再理会周宇了。
就这样,周宇被押到了天牢。
周宇父亲周伯贤听了,翌日立即入狱见了周宇。
「宇儿呀,何因圣上召你入狱呀?」周伯贤问。
周宇冉冉地把事因经过说了一遍,周伯贤噤默了一会,才说:「鸾氏一族已灭,别说这皇宫,恐怖这世间也不再有人能护着太子,圣上留了慕氏这最后一滴血脉,已是最大的仁慈,宇儿你就……别要赴这淌混水了。」
周宇直着身子,一双悠长姣美的凤眼,眼神却厉直刚毅地看着父亲:「儿子原不想入朝,却因父亲说过,身为周家一份子,就要对这朝廷和天下负责,是逃不掉的天责,是与东夙开国先皇先臣的承诺,我们不单效忠的是天子,更是这天下。」
「既然入了朝,儿子当然凡事都以天下为先,那怕是圣上犯了错,也必须以命谏言。」
「父亲,你忘了么?」
周伯贤感愕,只听儿子继续说:「东宫放着太子不管,却只管非嫡非长的皇子,日后是要无能的太子继位,还是要废取太子另储东宫?」
周伯贤开始明暸儿子所说,却无奈地道:「怕是要另储东宫了。」
「那父亲怕是忘了,对先皇和先臣的承诺之中,也包含了对鸾氏一族的事了。」
「这……!」周伯贤戞然,他的确忘了,忘了鸾氏一族一直以来对东夙的意义,是当今圣上忘了,世人忘了,弄得他周家也差点忘了!
一阵寒意自体内生出,疙瘩起了整个手臂--当年圣上对鸾氏一族的处决,实在是万万不可呀!
为什么当时所有事情发生得那么合时宜,又合情合理,才没有人起疑……
但是回想来,其实只要因为是鸾氏,一切的叛国证明就不合理!……
愈想周伯宇只觉背后浸了冷汗,要不是今天儿子提起,他怎么忘了!他怎么会当年没有发觉到到处都形迹可疑?
而眼下,这天下就只剩下太子这一滴血脉了,不论如何,他周家都要保住的!
「为父明白了,为父自会亲自禀报殿下,宇儿先在这待一会儿,很快便能回家的了。」
周宇含首,谢过了父亲。
周伯贤又默视了他这儿子一会,叹然道:「虽然你我此番作为是为大义,但在朝廷之上,免不了被人谤上群派之争的漩涡中,吾儿宇儿呀,为父一向知道强迫你入朝,却万万没想到你这一着,你想好了吗?」
「此一举成后,便没有退路了。」
一双凤目一向没有犹豫,周宇悠然却坚决地看着说:「儿子以前一直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留在这朝廷,可如今,儿子找到了。」
周伯贤领会了,便点了点头,起身离去了。
出了天牢,刚巧见到宿卫首领--连赫律,容贵妃的亲哥哥。宿卫是皇室侍卫,分二十八宿,每宿的职责不同,但总共以朱雀、玄武、青龙、白虎为四大宿门,每宿再分七副宿门,职责有保护皇室成员,监察朝廷命官,大理寺,及外出任务。
而首领则是以麒麟称的总管,皇上最信赖的人,能以麒麟作为官服图案的人。
连赫律对周伯贤打了声招呼,周伯贤回礼:「犬子这几天有劳连赫大人了。」
连赫律一笑:「当然的。」就完便进天牢了。
周伯贤当天叩见圣上不成,皇上有心不见,于是周伯贤每天下朝第一件事就是守在天禄阁外,直到傍晚才离去。
「皇爷,周太宰已在外等侯多日,若皇爷感到烦厌,要不老奴现在去赶他走?」赵公公说。
「不用,还不是替他那儿子求情,要求情不如教一教儿子,怎样选才不会激朕。」皇上冷哼了一声。
「那奴才先请周大夫回家教子吧。」赵公公又说。
皇上笑着哼了一声:「怎么?急着让人回去?」
「皇爷,奴才担心那老骨头受不了炎炎暑热,一会晕倒殿外,惊动了龙体呀。」赵公公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就你担心。」皇上嘲笑了一下,又说:「罢了罢了,让他进来罢。」
「微臣参见皇上。」周伯贤深深一鞠。
「周卿所为何事?」
「皇上,微臣恳请皇上,为太子聘请太傅。」周伯贤说。
「哦,儿子要当太子太傅,父亲为太子求太傅,好一个一唱一和呀?」
「皇上,微臣斗胆一问,皇上日后是要废太子慕鸾,另储东宫吗?」
「⋯⋯」
这周家父子每次都能令这天禄阁结霜,就不能说话再婉转点吗?赵公公一旁心想。
「周卿,你是在妄揣圣意,还是⋯⋯想说朕有这个想法不妥?」皇上问。
「臣不敢妄揣圣意,只是提醒皇上太子为国储,栽培不能轻率,更不能逊于其他皇子,实在有损皇室颜面。」
「臣更恳请皇上三思,太子何罪之有,要莫视皇法礼法去废除?」
「臣不能愧对先帝对周家的期望,周家为历代朝臣,效忠天子,更要辅助天子造福社稷,名垂千古。皇上一切不合乎天意礼教的事,臣等一概誓死相谏。」
皇上瞇着眼看着眼前这位「忠臣」,冷哼了一声:「周卿不觉得未免越礼了?」
「鸾氏叛国,周卿忘了?」
「周卿忘了是朕的恩典,太子才能留住他那一条命吗?」
周伯贤一顿,说:「请问皇上,当时太子多少岁?一个五岁未满的小孩如何参与叛国?」
「请问皇上,太子姓何?太子的血纯是否正统?」
「请问皇上,您是要后世写下皇上终究把有鸾氏血统的孩子培养成圣贤,还是乱臣贼子,落得自相残杀?」
「是慈爱的父皇,还是连六岁孩子也惧怕的昏君?」
啪--
皇上抓起书桌上的陶瓷花瓶,重重地朝着周伯贤脚透砸去。
「放肆!」龙颜大怒:「鸾氏鸾氏,鸾氏怎样待朕朕心中不清楚吗?」
「朕最后悔的,就是和那妖孽生了个太子!」
周伯贤听完内心又惊又无奈,暗自叹了一口气,自已也把圣上迫怒了,可是刀锋却还未能收起来。
「皇上……请别忘了,皇上身上亦有鸾氏的血,只有鸾氏认可的血统,才能成为东夙天子。」
皇上的脸瞬间青了,指着周伯贤的手气得止不住颤抖。
「恕微臣直言,如今只有太子慕鸾才有资格成为储君,成为下一任天子。」周伯贤说完最后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皇上身后的赵公公垂着眼帘,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沉默了良久,皇上终于发落了:「周卿所言甚是,朕就名周太史为东宫太傅。」
「退下吧。」
皇上一挥手,便扶了扶额,赵公公见状,立即上前为圣上按额。
「谢皇上。」周伯贤说完,便退下了。
「朕也有鸾氏血统,呵……」皇上则着门口说:「那不是说朕也要把自已也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