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已经城破一月有余,就算青莲身处后院也听说了不少消息。永安帝带朝中大臣和全部后宫嫔妃已经陆续到达了金陵城,朝中上下好战派请书整顿国祚,举兵反攻,收复大燕山河。可也有温和派反对,大燕皇族本是仓皇出逃,为了跟大魏打仗,连年征收,国库空虚,实在不宜再兴兵事。
最主要的原因没有人说出来,大燕就像一个沉疴在身的老人,那一身积弊是几百年官僚腐败、皇族无能的后果。大燕的高祖皇帝原来也只是一个将军,大燕的江山是他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或许是怕自己的子孙后代重蹈前朝覆辙,所以登基之后来了一招杯酒释兵权,从此大燕重文抑武,再没出过能将。
虽然各地都养着军队,不过和平时代糊弄糊弄人,真遇到战事,到战场上见真章的时候,立马露了怯。
大魏野心勃勃,磨刀霍霍,从十年前开始大兴战争,接连收复了中原十二个小国。朝中虽有一些聪明人生出唇亡齿寒之感,但是人单力薄,就算上书分析局势,请求朝廷就算不参与也该好好练兵保存自保的能力,也被触及利益的人挤出了中心权利圈,实在无力改变什幺。
等到大魏吸收足了养分,长成一个精力旺盛,欲望蓬勃如日中天的朝廷,开始朝国力差不多的大燕露出屠刀的时候,大燕终于反应过来,不能再坐以待毙,那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不过短短两年,大燕接连丧失重要的城池,派出的兵将死的死,降的降。只有一个从高祖时候传下来的洛阳侯,现任的侯爷还有点血性,以六十五岁高龄带兵出征,在战败之时,大放悲声,含恨自尽殉国了。
大燕朝野震动,颤颤巍巍总算生起点志气,打算跟大魏对抗到底,誓死不降。不想,没多久,大魏便率二十万大军直奔京师,一路势如破竹,不过两日便兵临城下,有那种投机分子,悄悄打开城门,放了魏军进城,以求讨好新朝,永保富贵。
大燕朝野上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举朝逃难去了。
青莲那一日本来也是跟着家人一起走的,破城之时兵荒马乱,她的车子被逃难的民众冲散,眼睁睁看着家人的马车在混乱的人群中挤出了城门。
她从没见过那种人间炼狱般的场面,进城的大魏士兵一家一户挨着搜过来,将金银财物搜刮一空,有点姿色的女子都被带走了,不知去向,想必也不会有什幺好下场。
本来他们还不会随便杀人,但是随着搜到的财物越来越少,看看没有底线的其他人鼓鼓的腰包,再不愿任造杀孽的士兵也忍不住了。不过六日,上百万人的燕京城便空了下来,路上随处可见死状凄惨的百姓,血流成河。好好的房子,垮得垮,烧得烧。
青莲从家里出来,便见到这一副场景。
在跟家人失散之后,青莲回了家,听见门外滔天的烧杀声,她躲在家里的地窖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裹。饿了就吃藏在地窖里的白萝卜,把能吃的都吃完了,又等了两日,实在饿得头晕眼花,青莲才忐忑地从暗无天日的地窖里爬出来。
她有记时间,每天第一缕光线从地窖门地板后漏进来,她就知道这是一天天亮了。这样的次数,她一共记了七次,所以今天已经是破城第七天了。
青莲找了一身下人的衣服穿上,灰扑扑的粗布麻,把头发揉乱,忍着恶心嫌恶,捞了一把地上还算新鲜的血泥,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把衣服领子竖起来,遮住脖子,她试试探探地走出门,佝偻着背,见到街上跑步过去的玄甲士兵,便退到墙角,恭恭敬敬等对方过去。
这样试探地移向城门,远远看见巍峨的大门就在一公里外的地方矗立着,青莲紧张的心脏终于生出一丝喜悦。她忍着饥饿,快步移向城门。
“喂,你,就是你!跑什幺?什幺人?现在不准乱走不知道?”
青莲被一把揪住,快速看了一眼,埋下头,声音低低地道:“官爷发财!小人就是随便看看,不敢耽搁官爷的事。”
青莲摸着袖子里的一对红玉镯子,犹豫着要不要给,刚才一路过来她可是看见的,那些官兵逮着一户人家要钱,不给就杀人,那面黄肌瘦的一家之主苦苦哀求,对方不为所动。只好拿出传家宝来救儿子的命,不想那宝贝拿出来,对方反而以为他还有钱,凶神恶煞地勒索。最后什幺也交不出来,一家五口,男人被杀,女人全带走了。
这已经破城七日了,钱财早就被捞得差不多了,要叫这些老百姓交出底牌,恐非常手段不可。青莲感觉到对方犀利打量的目光,控制不住发起抖来,她还是想得大意简单了,虽然穿得粗布衣服,却干干净净的,引人怀疑。
对方冷哼一声,“你别不是奸细吧?封城令还没有解除,你在城门口鬼鬼祟祟地乱转什幺?带走!”
她扛不住心理压力,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官爷饶命!小的就是过来看看的,我跟家里人失散,小人真的只是想找家人而已,绝不是奸细啊。”
她想一想这些日子受到的惊吓,恐惧便喷涌而出,早知道就不出来了,宁愿饿死也不要出来。要是被人带走,要是被人发现她身上还有财物,要是被人知道她是个年轻女人,那还有活路吗?
她刚刚过来看见的,路边的尸体里,有不少衣衫不整的女人尸体,要是那样,还不如现在干干净净死了,省得生不如死。青莲被人从地上提起来,咬牙正准备撞开抓着她的人逃跑,就是死,也绝不能去做军妓。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断喝,“干什幺呢?在城门口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准备带走她的百户立马抱拳,“大人容秉,此人在城门口试试探探的,末将怀疑她是奸细,正要带回去拷问。”
青莲望向问话的那位大人,见他立在马上,军袍干干净净,护甲是上好的银色材质,黑靴只有脚底下沾了尘土。她不免生出一种期颐,电光石火间,借着眼泪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污,如果,如果实在逃不开成为军妓的命运,独属于一个人总比像个没有体面的货物强吧。
张捷望向被擒住的奸细,见她泪洗过的一双眸子漆黑明亮,花猫一般的脸上还有露出的皮肤,却是雪白细腻的。穿着虽然臃肿,乱糟糟的头发下脖子长又细,而且站在那里,亭亭立立的,没有半点小气瑟缩的气质,倒也难得。
“上头有令,从今天开始,大魏士兵不准再为难燕朝百姓,不得再生事,无干人等全部退出京城,听候调令。抓住的那些人,全部赶到城外收粮去,守备军随同出城。”
他说了这一通话,看那百户思考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考虑去处呢,也不管他,径直问青莲,“燕朝的百姓?”
青莲的爹爹在燕朝任鸿胪寺卿,官职不大不小,官务清闲,远离权利中心。几个亲兄弟还在读书,但家风严谨,不说惊才绝艳,都是饱读诗书的士子。大哥去年下场,得了个同进士出身,现在一边等授官,一边在家潜读。
不过这些身份对现在来说,没有丝毫助益,不提也罢,青莲微微一福,“回大人,民女家里不过普通读书人家,几日前……家人出城,民女的车架落后,这才滞留在城。民女今年十六,养在深闺,不懂家国大事,不敢给大人们添麻烦,实在不是什幺奸细,只是见今日似乎松懈了些,才敢出来走动,大人明鉴。”
张捷一看青莲便知道这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见她进退有度,斯文有礼,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条理清晰,越加满意。他拉着缰绳,再问,“会做饭洗衣?会伺候人?”
他要找的绝不是简单的丫头,这样问,不过为了了解情况,青莲摸不清他的目的,却知道对自己至关重要,很快回道:“会,家里不算大富大贵,仆役少,简单的家事都是母亲带着民女自己做。”
张捷便不再理她,对那百户说,“你去吧,这个人我带回去了。”
青莲被关在一间明亮的屋子里,乱翻乱动的痕迹到处都是,她已经饿得快晕了。这一路走来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可是看见路边人的惨容,再看看张捷伟岸的背影,实在没有勇气承担逃跑失败的后果。
只剩她一个人了,青莲靠着门坐下来,想到失散的家人,想到母亲,想到生病的侄儿,再想到自己未知的命运,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家人,当真暗无天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门锁打开的声音传来,一个健硕的婆子弓腰走进来,看了她一眼,想来也是个大燕人,用官话跟她说,“姑娘吃饭吧。”
青莲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微微颔首,“多谢。”
难得在生死关头还如此温和有礼,婆子多看了她一眼,“之前也有年轻姑娘关进来,哭闹地厉害,给送到军营去了。姑娘吃完了我再来。”
青莲眼泪一滚就下来了,慢慢吃完饭,吃到差不多饱了就停下筷子。她刚放下筷子,门就开了,食盒被提出去,几个婆子擡了一个红木大圆桶进来,放在屏风后,还有香胰、毛巾、衣服,流水似的送进来。
青莲掐住手心,站在贴墙的位置,再努力降低存在感,主角依然是她。
“姑娘?”
婆子站在一边恭恭敬敬的,询问地看向她,就像大户人家的仆妇,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大魏人还是大燕人。
“我自己洗可以吗?”
婆子微微笑着,没有下去的意思,这就是不可以了,青莲只好脱了衣服。说实话,她从小就跟人有距离感,身边伺候的丫头只留一个,从来不叫丫鬟婆子帮忙洗澡,也不叫丫头睡在屋里守夜。
眼下在几个陌生人面前脱光,着实有压力,她略微扭捏地环着胳膊,蹲在水里。伺候的婆子把水舀在她头发上,用带着桂花香的胰子从发根擦到发尾,赞叹道:“姑娘这发质真好,黑缎子一样,又软又滑。”
青莲的母亲头发好,她是随了母亲,她轻声礼貌道:“我们燕人习惯喝一种八黑汤,从小就喝,好头发都是养出来的。”
“八黑汤是什幺?”
“用黑豆、黑米、黑芝麻、黑枸杞、桑葚、薏仁、核桃、枸杞熬成稠稠的一碗汤,隔三差五喝一碗,不但头发好,气色也好。”
“燕人是讲究些。”婆子道。
看来这些人真不是燕人,她要伺候的人想来位高权重的很,两国对战的生死关头,还能带着婆子照顾生活。青莲把脸洗干净,站在她身前的婆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对方在看什幺,她把头低着,任由几人围着转。
她皮肤白,大燕国地处南方,水土养人,姑娘们都有一身水似的肌肤。青莲在大燕人里,还算少有的白,在昏暗的灯下,温温润润地泛着柔和的白光。
那带头给她洗澡的婆子,看清楚她的脸,笑容更深了几分。青莲本是个谨慎的性格,此刻在人家手里,为鱼为肉,不敢不恭,微微笑道:“妈妈贵姓?劳烦妈妈,青莲心中实在不安。”
“免贵,奴婢姓蔡。”
“蔡妈妈。”
“好说。”
青莲被扶着出了浴桶,“我们将军是个话少的,奴婢瞧姑娘也是个稳重端庄的,想来是能处好的。”
蔡妈妈观察着青莲的脸色,慢悠悠道:“不瞒姑娘说,姑娘也不是第一个,之前也有几个,莽莽撞撞,惹将军不喜,都送给下头人去了,您想想,跟着将军不比跟着那些莽汉强?姑娘生得这幺好,到了那些腌臜地,哪还有活路?姑娘家大了总要嫁人的,大燕国已经亡了,皇帝都跑了。您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谁指望您兴邦兴国的,都是空话。已经到了这一步,日子还要过下去,不如用点心好好过,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倘或您还有家人,只要您人在这里,往后总有团聚的机会,您仔细想想。”
这一番连敲带打,条理清晰,抽丝剥茧,帮青莲分析地头头是道。但凡是个想活的,就该听进去,青莲鼻子里一酸,她不是不爱国,只是在自己的生命面前,跟家人再次团聚的希望面前,那些大义太过缥缈遥远了。
如果她死了,大燕能复国成功,家人能好好活下来,那也算死得其所。现实的情况却是,就算她死了,什幺也不能改变,什幺作用也没有,伤心的只有亲人罢了。
她想,就算委身于一个草莽粗人,只要能活下去,也要坚持到家人找到她。
“我们将军年纪也不大,满打满算才十九岁,只要姑娘拢住将军,要什幺没有?”
蔡妈妈也是怕青莲再惹将军不喜,之前那几个生得也美,却没有这一个绝美,是个可遇不可求的美人。性格温温柔柔的,见人先带三分笑,又有教养,她是真希望这一个能哄将军开心。
“姑娘别嫌奴婢啰嗦,您这样的神仙品貌,我是不忍落您明珠暗投。”
青莲摇摇头,泪珠儿滚泡儿似的,忙擦干净,两只手扶住蔡妈妈的手,“谢妈妈指点,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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