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钟意专业接近,课表重合度很高,这学期只有周一上午是分开上课。
有我全天候照看,陶决的大学生活第一周,抛开在食堂与钟意的熟人打手势聊了十分钟差点被看穿,抛开无数次为了躲人不得不进行某种名为秦王绕柱的极限运动,再抛开突击测验中他无视我递的小抄奋笔疾书……
……勉强可以算有惊无险。
我与他之间原本岌岌可危的战友情,在这些小风小浪冲击下,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还没高到我可以完全放心,相信他不会去跟钟意讨论他在我浴室洗手台上的发现。
——要知道,他们为了让口音相互传染,现在每天至少视频一小时,聊什幺都不奇怪。甚至我某次路过陶决房间,听到他带着钟意在高强度报菜名,活活把一个蓝方人的儿化音训练得炉火纯青……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只有我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一方面怕我好好一个男朋友被带歪,另一方面也怕陶决把他捕风捉影的猜测说漏嘴。
剃须刀片像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天没有说清,就一天不得安宁。
但我又能告诉陶决什幺呢?除了“那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以外。
我清清嗓子,“所以,我现在要把它扔掉。”
陶决头也不擡,木制肉槌一下下敲在案板上,将红红白白的肉泥捶打松软:“毁尸灭迹?”
……现在这个画面你比我更像变态杀人犯好吗?!
“是改正错误。”我咽回溜到嘴边的吐槽,纠正道。
敲肉声从四四拍变成四三拍,“什幺错误?”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不会再发生了,”我拍桌子划重点,“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劈腿,你别去跟钟意瞎说。”
他手底下又变成八六拍,落槌时肉沫飞溅,“你觉得我会去瞎说?”
……这还真说不准。
陶决这人,看着不像循规蹈矩的类型,但正直也好迂腐也罢,他总是有一种奇怪的道德感。就算我被他骗过,至今仍对他抱有信任危机,也不得不承认——
如果他真觉得我对钟意骗身骗心还见异思迁,会顾念往日亲情替我隐瞒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我当然希望你不会,”我只能说,“但我也是真的没法跟你解释它到底什幺来头。所以,只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捏着还没拆开包装的剃须刀片,扬手甩进垃圾桶。
“我扔掉它,就当从来没拿到过。你扔掉你的怀疑,就当从来没看见过。成交?”
陶决终于捶完肉馅,看了眼躺在垃圾桶底端的刀片。
“成交。”
晚饭是淋上一层黑胡椒酱汁的汉堡肉。配上奶油玉米土豆泥,颜色鲜亮的胡萝卜,唯一的败笔是放了两朵我不喜欢的西兰花。
“吃到讨厌的东西会做噩梦——”
我痛苦地趴在桌上,手指蘸着罐装冰可乐表面流下的水珠,歪歪扭扭地写“凶手是陶冫”。
对此,陶决表示:“吃。不然我就。你懂的。”
所以我早就知道今晚不会做什幺好梦了。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最开始是小时候,妈妈的手按住我,不准我挑走碗里的西兰花。
那只手变成男人的手。
握着手机的,男人的手。手机上时而播放画面,时而疯狂弹出电话和短信,时而钻出另一只手,五指大张。
我向后退去,踩空跌落,不停下坠……
坠入一片纯白。
白色的床单接住我,白色的被子裹住我。
好像掉进一堆羽毛,整个人轻飘飘的,浑身都暖和起来。
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不用出去就好啦。
我扭头,看向躺在旁边的妈妈。
她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枕在脑后,露出眼角的小痣,和她最喜欢戴的珍珠耳钉。
妈妈也转过头来看我。
脖子弯折成不可能的角度,半张脸血肉模糊,眼球脱垂出来,另一只耳朵已经不见。
她说:“是你。”
……啊。
是我。
我丢了东西。
要找到它。
黑胡椒酱汁浸透纸巾,没能成为汉堡肉的肉末发出腥臭。
玉米粒倒空的铝罐滚落地面,喀啦一声。
胡萝卜皮黏在手背上,好像长出鲜红的鳞片。
西兰花。
一朵在我肚子里,一朵被我藏在最下层,就不会有人发现我其实扔掉了西兰花。
在西兰花下面,还有被我更早地抛弃在那里的东西。
我丢了东西。
要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