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凶兽

“老爷回来了。”

钟渡的脚刚迈进前厅,二太太吕思琳便围了过来,其他两房太太也都站在她的身后,向钟渡问好。

“嗯。”

递包、换鞋、净手,钟渡微笑颔首,对吕思琳的温柔小意、其他两位太太的恭敬感到愉悦,“他轻轻拉过吕思琳的手:“说说,你们今天在家做什幺了?”

吕思琳柔柔地笑了笑,勾住他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了钟渡的肩上:“今天也没做什幺别的事情,和三妹妹还有四妹妹一起去生隆百货逛了逛,晚灵也去了。”

“噢……还给你买了一对袖扣,说是孔雀石做的,我看着搭配你平时的西服很合适,就叫管家包起来了。”

“袖扣?我正缺一对好的。思琳,你总是这幺懂我。”钟渡在吕思琳的面颊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揽着她朝二楼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我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你去喊管家开饭。”

说完,他便径自上楼去了。吕思琳站在原地依恋地看着沈渡远去的背影,又在太太们的调侃声中回过神,有条不紊地呼唤管家和佣人,准备开饭。二少爷钟晚澄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前厅里登时吵吵闹闹的。

在钟渡穿着居家服下楼之前,钟家其他人已经在餐厅坐齐了——大少爷钟晚泓,二少爷钟晚澄,小小姐钟晚灵,二太太吕思琳,三太太唐棠,四太太柳蔓,三房太太和三位小辈满满当当地坐了一长桌,氛围倒相当和谐。

“大妈,爸爸怎幺还不下来?”钟晚澄倒在餐桌上,“这几天往工厂跑,再不吃饭人都要虚脱了。”

“小册佬,没大没小的,赶紧坐起来,让你爸爸看见像什幺样子。”吕思琳瞪了一眼钟晚澄。

“人都到了吗?”

“到了,老爷。”

“传菜吧。”平稳、低沉的男声从门外传来,是钟渡在吩咐管家传菜。没过一会儿,他走了进来,在主位上坐下,佣人也陆陆续续地走进来布菜。

钟渡开始用餐,其他人便跟着吃饭,餐桌上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今天的主食是西式牛扒配薯角,钟晚灵很喜欢,吃得也格外认真。钟渡的余光不知怎的一直被最远处脸颊鼓鼓囊囊的钟晚灵吸引着,他清了清嗓子,将注意力转移到大儿子身上。

“最近和英国人谈得怎幺样了,Joshua?”

Joshua是钟晚泓的英文名字,听到父亲叫自己,便擡头对着父亲为难地笑了笑:“还是不肯松口。”

“该让的让,不该松口的不要松口。”钟渡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扒,“自己要晓得分寸,不要叫人蹬鼻子上脸。”

“好的,爸爸。”

问完钟晚泓,他又去问钟晚澄:“Charles呢?在面粉厂都学了点什幺?”

“我觉得现在工厂效率太低了,爸爸!”钟晚澄抱怨着:“中午休息的时间这幺长,耽误了很多进度。”

钟渡哈哈大笑:“你小子啊,真是天生做奸商的料子。你到跑马场骑马,还知道心疼马儿跑了几圈会累,工人不要休息啦?”他放下刀叉,敲敲桌子:“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想得倒挺美。工钱不涨,就适当让他们中午休息些,下午也有干劲不是?”

三太太唐棠适时开口为儿子解围:“Charles,你要向你爸爸、哥哥学的还有很多,平时多用用自己的黄鱼脑袋。”

她的俏皮话说得成功极了,在坐的女眷们都开始掩嘴偷笑,钟晚澄的脸通红,他朝对着他挤眉弄眼的钟晚灵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爸爸,你怎幺不问问妹妹的学业?”

钟晚灵正要做出的回击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钟渡瞥了她一眼,装作没看见,“晚灵……学校书读得如何了?”

“……蛮好的。”钟晚灵一面偷偷地观察着爸爸的脸色,一面用很轻地声音回答:“就是老师讲我唱歌唱得蛮好的,以后可以请个声乐老师专门学习。”

“不错,音乐艺术很适合女孩子学习,到时候叫你大妈给你物色一个好点的老师,她的眼光一向最灵。”

吕思琳笑着点了点头,钟晚灵便不再言语,专心吃饭。

饭毕,钟晚泓跟着父亲回房间里商谈生意,钟晚澄则跟着几位太太喝茶打牌,只有钟晚灵孤零零地到花院里去唱歌了。

整个上海滩都知道华人商会的会长钟渡年逾四十也不曾娶妻,仅有三房美丽的姨太太。大少爷是二姨太吕思琳的孩子,二少爷是三姨太唐棠的孩子,唯独余下钟晚灵。

钟晚灵是钟渡年轻的时候和一个英国女商人生的孩子。一夜欢好之后,她带着孩子去了伦敦,直到在钟晚灵10岁病逝的时候才被接了回来。

她在这个家里呆了八年,大妈二妈和三妈都待她很和善,衣食住行也俱是顶好的,却没有一个真正可以玩到一处的人。

唉。

钟晚灵倚在花园的大理石栏杆上,盯着茂密的蔷薇树叹气,她今天难得被爸爸问候,可她却一点儿不高兴——他看上去严肃极了,吓得她的心怦怦乱跳。

也许是因为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的缘故,钟晚灵很害怕钟渡,太太们总说他是最温和的,可她却觉得那温和都是伪装出来的。

钟晚灵记得前年有一回她半夜醒来想去院子里透透气,路过三妈的房间时候,里面传来了抽打、哭泣和低吼的声音。她不敢仔细听,只觉得心惊肉跳,捂住耳朵慌忙地回到房间里裹上被子。

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爸爸,实际上是一头野蛮的凶兽。

钟晚灵打心底里这样认为。

正值四月的尾巴,上海已经有了微微的暖意。春天的一路穿过钟宅,在花园里盛放。夜风吹起钟晚灵茶色的头发,她站在蔷薇树下,穿着最时兴的礼服套装,皮肤细腻洁白,鼻梁高挺却又不过分喧宾夺主,黑色的眼睛在暗处灿若星辰,就像一个洋娃娃。

钟渡从书房里出来,到阳台上抽雪茄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一幕。

她似乎是正在练习音乐课的作业,挺拔地站好,比蔷薇花瓣更加鲜嫩的小嘴一张一翕,就有动听的歌声传来了。

“Panis   angelicus

Fit   panis   hominum

Dat   panis   coelicus

Figuris   terminum

O   res   mirabilis!”

……

这是一首拉丁文的赞美诗作品,叫天赐神粮,钟渡早年去英国,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欣赏过。钟渡吐出烟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女儿。

她唱得很好,声音很空灵,但又具有漂亮的金属光泽,甚至比他在教堂里听到的要更加动人。

钟晚灵一曲唱罢,觉得自己今天状态很不错,便有些高兴地扬了扬脑袋,小声地喊了一句“Bravo!”给自己打气——她去听音乐会,那些歌唱家唱完最会有人这样喊。

钟渡看着少女摇头晃脑的样子,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真是可爱的女孩儿。

庭院里的少女仿佛觉察到了什幺,擡头向他看去,钟渡甚至都很能够听见她倒吸的那一口冷气,笑意更深了。

钟晚灵的心疯狂地跳了起来,她僵硬地朝钟渡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跑回房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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