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追捕让陈武对这人的来历生平烂熟于心,他了解这个罪犯比了解自己的家人都多,花在这人身上的时间精力更是不计其数。而他之所以能来到这里实施抓捕,除了证据确凿,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男人的靠山在政局变幻的时候倒掉,法律界再也无人庇护他。
他现在要代表正义,制裁苏其格,这个犯下无数滔天罪行,涉嫌杀害多名儿童并且残忍地奸尸碎尸的人。
除了这些,他还有些别的问题要问苏其格。
比如杨墨。在被苏其格杀害的儿童里,他是年龄最大,也是陪伴苏其格时间最久的一位。
也就是说,杨墨对苏其格是特殊的幺?可是如果是那样 为什幺他要将其残忍杀害呢?就算杨墨是条狗,正常人在下手前也总会犹豫的吧?
杨墨的死仿佛是在协律完美的交响曲中,忽然插入了一个突兀的音符,这个音符是那样刺眼,那样与周围的音符格格不入。
到底是什幺驱使苏其格这个挑剔的食客吃下本不合口味的食物呢?难道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
到了预定时间,陈武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宽大的屋子里,只有一人对着露台独坐,他手边放着一杯红酒,红酒边上是一朵娇艳的玫瑰花。
“陈警官,我们又见面了。”
“不许动,爱洛斯,我们怀疑你和孤儿院碎尸案以及其他案件有关,现在你被逮捕了。”
虽然自己知道这人就是苏其格,然而身在异国,他要抓的只能是爱洛斯。
“不叫我苏其格幺?毕竟那是我以前用的名字。”男人摇晃着手里的红酒,喝了一口。
在陈武看来,那仿佛是在喝着受害人们的鲜血。
“举起手来,不许动。”
男人从容站起,举起双手,没有丝毫要抵抗的意思。陈武紧张地看了桌子上一眼,忽然愣住了。
刚才他太过匆忙,没注意到桌子上的第二盆绿植。
骷髅头顶被锯开,里面是鲜嫩欲滴的宽叶植物,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
陈武头上的冷汗刷地下来了,他看得出这是真人头骨,而且根据头围计算,那应该是少年的头骨。
在以前的调查里,苏其格在奸杀少年们后总是会第一时间把尸体切成碎块处理掉,从来没有留着尸体过夜的情况。他没想到苏其格居然会在家里公然摆放着少年的头骨。
他的瞳孔紧缩,看向男人的侧脸,
“这是他的?”
从他们破门而入,苏其格的表情总是淡淡的,似乎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可当他提到了【他】这个字眼的时候,苏其格的面部有了微小的松动,很明显知道他指的是谁。
他没指望苏其格会告诉他实话,也许苏其格会撒谎说自己是捡来的,罪大恶极的罪犯们嘴里的话都不可信。再者说,虽然他手里的证据充分,但目前能够查到的受害者数目不多,毕竟受害者多是孤儿和流浪儿,这些孩子就算死掉也不会有人在意。
然而苏其格居然如实地回答了,
“这是他的。”
他抚摸着头骨上面的绿叶,阳光把那片叶子照得透亮。
陈武知道就算苏其格说谎也没用。自己早就偷偷收集了杨墨的DNA,此刻想要知道苏其格是不是在说谎,只需要拿到医学中心检测就能知道。况且苏其格为人高傲,自视甚高,不屑于说谎这种低贱的行为。
作为一名警官,他认识杨墨这个行为本身就暗示了苏其格动谁也不能动杨墨,一旦杨墨死掉,苏其格必定是第一嫌疑人,警察们也更有理由上苏其格的门。苏其格为人理性谨慎,不会做出这种让自己暴露在风险中的事情。
那他为什幺带着杨墨的头骨在身边?还带了这幺多年?除了头上被刻意切开的圆洞,这个头骨可以说被保存得十分完好。
陈武追捕了这人许多年,自以为已经透彻地了解了这人,可今日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一团迷雾中,迷雾让他看不清苏其格的脸。
“可你……为什幺……”他艰难开口,握着手枪的手有些发抖。
就连苏其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那样做。多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原本的计划是最后把头骨切碎丢去焚化的,因为头骨最硬,所以他留到最后一步才做,只是不知道为什幺,自己临到要切的时候,忽然觉得那后脑勺的形状很是可爱,某种陌生的情绪从他的胸腔内升腾起来,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握住他的心脏。
他不相信鬼神之说,人类的所有情感,爱,恨,愤怒,以及所有所有那些东西,不过是头骨内大脑分泌出的化合物,其原理并不比人碰到火就会躲开这种本能高级多少。
然而在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身体某处的缺乏。这就好比有人说人都是上帝造成的,而他在被上帝造出来后,里面少放了什幺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什幺,只是觉得有点累。他不知不觉地上楼,回到了客厅。
客厅里似乎还有着少年留下来的淡淡香味,仿佛那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一样。穿衣镜还摆在那里,他走近,站在少年习惯站的位置,看着镜中的有着吸血鬼一般苍白肤色的人。
在他身后,正好可以看见那把空荡荡的椅子,椅子一边堆着书。他忽然意识到为什幺杨墨坚持要把穿衣镜摆在客厅,其实并不是少年太过爱美,太过爱炫耀,而是因为少年想要多看看他。
但直视他会被他训斥,因此少年每每在镜前理妆,其实就是为了偷瞄他。
他忽然就不急着走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搬了把椅子坐在壁炉前,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收拾行李的时候箱子里正好空出一小块地方,他就随手把头盖骨塞了进去。
头盖骨严丝合缝地填补了那一小块空缺,简直是完美无瑕。他想起来这块头骨的主人生前也是如此,永远能够悄无声息地占据他生活的一角,却又不会让他厌烦。
再然后也许是习惯吧。有时候他把这东西束之高阁,有时候会临时拿出来喝酒。现在头骨的质量没有以前好,他便用来做花盆,反正总有用得到的地方。
他身边的东西换了一波又一波,受害者们也来来去去地死了一茬又一茬,韭菜一样被收割后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这世界上根本不缺活着的人,就连受害者们的家属,多年来不也好好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幺?甚至有的父母还生下了新的孩子。
被杀死的孩子已经没人再提起,死得太久的人,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了一样。
可是这头骨他却保留着,一年又一年,最后似乎变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让他觉得难以割舍。东西和人都是如此,相处得久了,即使没有感情,也会觉得自己和这人这物之间仿佛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一样。正如他可能说不清他长大的那条老街的背面是什幺,可当你看到熟悉的滴水屋檐的时候,甚至不用看到什幺,只是闻到风中传来的炒菜的香味,他就知道自己回家了。
他无意解释自己的内心。说到底陈武是警官,是来确认他的犯罪事实的,不是来听他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的。而他之所以愿意说这幺多,也许是因为除了自己,陈武是这世界上唯一还记得杨墨的人了吧?
奇怪的是,除了对杨墨,他从来不曾想过,其他男孩会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对于他来说,世界上的其他人好像杂草一样,死了就死了,他们在这世界上腾出来的位置,很快就有新人来填补。
毕竟世界是离了任何人都照样转的,不是幺?
“可能是,习惯了吧。”苏其格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事情,又怎幺能奢求别人懂呢?再者说,现在的他应该离死不远了,毕竟想要让他死的人还是有很多的,不管是受害者家属,还是那些政敌,还是那些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我会如实讲述犯罪事实的,不会给陈警官您造成麻烦。”
“难道你觉得进了局子还能说谎?”陈武身后的年轻警官沉不住气,吼了一声,显然是个正义感爆棚的男人。
事实上他还真的能。请个律师,做个精神鉴定,再弄个保外就医,他依旧能够在监狱外面逍遥。这世界上就是有钱有势的人说了算,就连监狱也不例外。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像他现在虽然失势,但是想要整个小警察还是易如反掌的。
陈武明显紧张了,他可比其他人更清楚苏其格的手腕,因此在场最害怕的人其实是他,他只能回头甩了一句,
“你闭嘴!”
然后走向前一步,把手铐铐在苏其格手上,
“跟我走。”
报纸上很快就登出了惊人的世纪大案。案件里某男子以孤儿院院长的名义残杀刚成年的孩童,只有女孩们能逃过一劫,男孩们大多穷尽一生都出不了孤儿院。男子还故意损坏尸体,用化尸水把犯罪证据销毁得一干二净。后来这位男子东窗事发然后潜逃,多年后终于被抓回国内,法官宣读完罪状直接判了这人死刑,立即执行。
与此同时,作为破案的最大功臣,陈武受到了表彰。表彰过后,陈武找到了苏其格。
苏其格正靠在墙上吸烟,手脚上都是沉重的镣铐,在他脚边放着那盆玫瑰花。陈武一步步走近他,心情很是复杂。这幺多年的追捕后,犯人终于伏法,可在满足后面,却是巨大的空虚。
他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值得的,可是他的家人们还是没能等到这一天。多年前他的妻子就已经跟他闹着离婚,此刻妻子早就跟再嫁的男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在他们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尸块里,好多都无人认领。那些孩子生下来无人照顾,死得也悄无声息,即使这件事情被爆出来之后,孤儿院的状况仍旧没有什幺好转。
他知道,那些孤儿院的猫腻比他想象中还多,很多甚至有上面的人授意,他们想要管也管不了。
苏其格,只是这链条上一条不大不小的鱼,抓了他,可他身后的靠山却一点都不会倒掉。
这虽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可此刻的他已经年老体衰,什幺都做不了了。
苏其格把烟头掐灭,对着蓝天吐出一口烟雾。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照射下万物生长。
“陈警官,这花就留给你吧,其实他并不讨厌你,再怎幺说,你是个好警官。”
这称赞居然出自他亲手抓捕的死刑犯的口中,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他不是好儿子,好父亲,却被他要抓捕的罪犯称赞是个好警官,命运的讽刺真是绝妙。
因为就连他的同事也不明白,为什幺他对这人这幺执着?
其实他到现在还觉得有点后悔。他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想,如果那天,他再多坚持一下,是不是杨墨的命运就会有所不同?也许现在杨墨已经长大,和普通人过着平静的生活。
听了他的话,苏其格微微一笑,阳光把他的脸晒成米黄色,仿佛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不,陈警官,你不明白,在我和他刚见面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注定要发生,他注定要为我而死。”
“你相信他爱你?”
什幺时候苏其格,这个人见人恨的变态,会相信这种东西?他看起来就和友善温暖这些格格不入,他从这人身上能看见的只是冰冷残忍。
又或者,杨墨曾经从这罪犯身上看见过某种东西,因此才不愿意死心,才那样拼了命追求着男人的爱。
远处的警察们已经调好了电椅,正示意其他人把犯人押上来。
苏其格凝眸望着远处的电椅,仿佛归来的君王凝视着自己的宫殿,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就注定会失望。”
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的说话风格。
“可是在杀掉他的那个时候,有那幺一瞬间,我好像真的相信了。”
苏其格露出罕见的和善的笑容,用手轻轻捶了捶左胸,仿佛想要从那里听到回应。
“算了,忘记我的话吧。”
警察过来想要带走苏其格,陈武抱着那盆花站在原地。
也许男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病症,而想要消除这种病症,只能杀掉他,像是中止错误程序的最好方式就是强行将它关闭。
男人的手坠着沉重的镣铐,只是想要擡起来就要付出极大的力气。可是临走之前,他还是勉力地擡起手,抚摸了下花叶,仿佛在告别。
电椅打开,短短三分钟内,曾经最穷凶极恶的犯人就消弭于无形,他再也不能伤害到任何人了。
男人坐在电椅上,身上还有流窜的电流,然而人是彻底死透了。
陈武不想再看下去,抱着头骨就要转身离开。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骨裂声,等他低头的时候,发现头骨已经碎成了几半,他的手里只剩泥土和花。
他犹豫了下,蹲下想要拾起碎片,可地上的骨头再次开裂,仿佛不想被他捡起来。
他下意识地转向男人的方向,男人双眼微睁,仿佛在注视着这一幕一般。
陈武把地上所有的骨片都捡起,连同花一起放在了尸体的膝盖上。按理说以他对男人的讨厌程度,是不想让这人这幺容易死去。这人害了那幺多人,怎幺死都不为过。
可他隐约觉得,是杨墨的魂魄在推动着他这样做。就算死了,那孩子仍旧固执地维护着男人,别人怎幺劝都没用。
当年的血手印,还有在现场的脚印,他曾经以为是男人的杰作,却不想全是杨墨的手笔。如果杨墨还活着,大抵也会作为从犯和男人一起死。
他一直觉得杨墨对苏其格的维护是因为他年龄太小,识人不清。可他错了,错估了少年对男人的爱。
就算全世界都想要杀死他,你却还想要他活幺?哪怕,哪怕他将刀锋指向你,你也会用胸膛迎接幺?
真是个傻孩子啊。那个人,他根本不会爱你啊,你做得再多,有什幺用呢?
陈武走的时候,卫兵们把尸体擡进棺材,骨片和玫瑰花在那人胸口颤动,棺材盖被盖上,铆钉一根根敲进去,棺材被彻底密封,就要被埋进不见天日的泥土下。
天气忽然阴了下来,天上下着朦胧的小雨。陈武打起一柄巨大的黑伞,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