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黢黑的夜晚,夏风也是乌漆漆的一团,海面倒是比冬日褪了几分深沉,昼长夜短迎来了更绵延的晦暗,与更响亮的潮汐。又因着是夏至踱步来,海与天与地仿佛依旧是透着亮的,总觉着能在其中直直地觑得一点光。
美杜莎就是在这样子的一个凌晨捡到安吉拉的。
如果不是看在她微弱心跳的份上。
戈尔贡右手流出的血液确实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然而,痊愈的人们往往禁不住好奇,在等待他们第二次死亡的过程里总不缺乏乐趣,人们颤抖着偷偷掀开蒙眼的白纱布,美杜莎无愧于他们的愚蠢行为,人们惊恐的石化像逐一成为她收藏的玩具。
从雅典娜身上剥离的那一刻起,美杜莎就明白这个道理,谁也填不满欲望与贪婪。自欺欺人里,惩罚同步降临。
而神,要她成为恶人。
在美杜莎第三次皱着眉替石像挪摆新位置时,那个在海边捡来的女孩总归痊愈。
但接下来的消息比她漫长的康复时间更让美杜莎抓狂——安吉拉是个盲女!
不能说是美杜莎排斥人类,可对生人厌恶的忍耐在恶作剧失灵的气馁下戳出了一道口,安吉拉大概也有所察觉,但女孩表现得过于乖巧,甚至平静得让美杜莎眼红。
当第四百九十五个石化像被摧毁,美杜莎依旧暴怒不止,蛇发张牙舞爪,蛇身缭绕扁颈,一边咧出针芒样的牙尖在灰暗中放肆。四四方方的洞穴内只有空荡荡一座石台,零碎的薄石片四溅,划过安吉拉右脸,砸向光滑石壁,半刻后留下一道血痕。
大概是出于对血液的敏感,美杜莎开始一步步靠近,安吉拉稍显局促地拢紧身躯,背后贴上无处可退的岩壁。美杜莎蹲下身子凑前来,舔去她脸上的细碎沙石,混着腥甜的小血珠,软凉的舌尖仅在伤口处轻扫,对方却在美杜莎下一步动作前突然紧紧拥住她,这种陌生亲密挣扎出了小片刻的僵持。
略过短暂恍惚的美杜莎偏过脑袋,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吗?”
果然,听到这话,环抱的女孩畏缩了身体,搭在美杜莎肩膀的双臂也卸了不少力气。
“真是大胆而又狡猾的女孩”,美杜莎似乎满意于她的恐惧。且这份恐惧宽裕了彼此空间,美杜莎抽开身盯着安吉拉抿实的唇,“可惜——”,她竟然有丁点儿的感慨,有一双漂亮眼睛失去了它的意义,“波塞冬的眷顾总会带来厄运。”
她再次凑到安吉拉耳边低语,一手攀上她纤细的脖颈,“我曾在死神身边接过你,现在是时候送你回去”,指掌应声收拢,发力,温柔地一字一句,“不用感谢,我的女孩。”
窒息蔓延的感觉和那个暴风雨夜里没入海底的无力太过相似,印象中的甲板,杀戮流淌成一道道暗红,行迹缓缓扩散,顺着雨水滴落脑海,雷鸣下充斥着惨叫与求饶,回响愈来愈大…
就在安吉拉窒息感强烈得快要昏厥的一刻,美杜莎徒然松开了手。
缺氧的女孩一头栽进那副微凉的躯体,痛苦地汲着氧。
这时的美杜莎仿佛冷静了下来,她轻拍着正喘息着的安吉拉的薄背,耐心十足地等待女孩调整顺呼吸,像是对猎物的宽容。
“死亡太轻松了,我幸运的女孩”,她边思索边说着话,连带那红瞳消隐又转瞬浮现,“或许绝望,会把你变得更有趣。”
安吉拉依旧趴在她肩头,没有说话,仅听到一声声比呼吸还要急促的心跳。
于是美杜莎再次偏过脑袋,她乐意欣赏她苍白无助的脸,偏那一瞬,安吉拉往右侧了侧颈——过脸颊,唇瓣贴合。
是的,那吻来得措不及防,女孩甚至大胆地伸出了舌,算预谋吗?
起初,胆怯的搅弄旋起几丝波纹,湿软兑了凉,反像炉壁着了火,吐息间多少明晃晃的诧异,多少明晃晃的算计,她看不见…
她看不见!
美杜莎惊醒般猛地推开她,凹凸的石壁抵撞上脊背以及后脑勺,疼痛使女孩眼角涌出了泪。美杜莎试图审视又不愿直视,那张变化莫测的脸上有恼怒,有迷惑,有鄙夷…还有惊慌,她一步步倒退,在两人眩晕的沉默中了了身影。
\"Papa said, life is alive.\"
夹杂隐约的啜泣,角落剩下不成声的喃喃自语,然而除安吉拉以外,似乎并没有说服了谁。
之后的相处,美杜莎照样是白天窝在洞穴里,但安吉拉会摸索着往外活动,当然,她已经相当熟悉这里了——得益于和阿杜的午夜漫步。那晚过后,美杜莎果然很长一段时间没再管她。失明带来的诸多不便,难免会擦伤或是摔倒,哪怕亦步亦趋跟着美杜莎也会迷失方向。
那种时候,她就会安静待在原地,可能是一天一夜,也可能是一个日落的时间,等待着被寻回。至于从何时起被放缓的步调,六英尺外的频频回望,最后交叠一处的牵手,美杜莎记不得了。
若询问安吉拉,她也会歪头笑着说如此。
在她看来,那场穿插死亡的取闹就好比是另类的破冰点,因为从未有人去了解过阿杜。
就像她每晚讲给美杜莎的故事里——papa的惨死,二副的背叛,海盗们的虐杀与凌辱,无辜妇孺的被迫害,以及大副于勒叔叔为保全她而遭受的肢解,这些从来不比众神对阿杜的羞辱要来得幸运...但她依然在又一个暴风雨夜里给予她安稳拥抱,让她远离梦魇,远离病痛。
下午醒来时太阳也跟着慵懒了,安吉拉小范围徘徊在太阳底下,又走回洞穴拥抱美杜莎,虽然她总会抱怨几句。
“讨厌的阳光味道简直让人头晕脑晃。”
“赫拉真是做了唯一的好事!但该死的阿波罗什幺时候会下地狱!”
“安吉拉你不要靠我这幺近…”
但愤愤不平的美杜莎依旧回抱住她,每当这个时候安吉拉都会以示安抚地亲亲她嘴唇。以至后来安吉拉回想起,总怀疑她有故意借抱怨来索吻的嫌疑,虽然她从不承认。
可当下的安吉拉并没意识到这点,她会从美杜莎低凉的脸庞摩挲上张扬的蛇发,吐着信子的蛇头陆续回吻落在她手。
她抵着她额头,“亲爱的,可你需要温暖不是嘛。”
日子晃漾,刻下划痕的树干渐渐茁壮,开出的繁茂叶芽过渡成庇护的荫凉。这里,美杜莎没有枷锁,苦厄不再囚困安吉拉。这里,她们把欢愉一点点裸露,在沉默的壁穴回响,在藏青的海面翻腾,最终渗透迎浪的礁石,月光沉睡于二人胸脯。
或许,雅典娜也会把这座小岛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