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戟结

沈霓不自觉摸向耳垂的手僵硬了片刻,立刻转身借关门之意让风吹走浮在脸上的红云:“谁、谁说喜欢他了。”

等她坐回原位,沈夫人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弹了弹女儿的额头:“娘亲才不信你,十年前你说喜欢先帝,结果却是为了你大伯牺牲自己大好年华。现在你说不喜欢,我可不信你的鬼话。”

瞧见竹篮里还摆着那个未编好的刀穗,沈霓脑子一热,慌忙拿起刀穗塞进袖子里,等回过神来时,母亲正掩嘴而笑。

“不是给他的!”沈霓懊恼,赌气地把刀穗扔回台面上,“我就是做来打发时间。”

“是吗?”

沈夫人拿起那个还算端正的编结,用修长的指尖抚过缠绕的丝线:“是戟结啊。”

戟结中的“戟”通“级”与“吉”寓意连升三级,官运亨通,平平安安。

给谁准备的一目了然。

谎言被看穿,沈霓干脆破罐破摔,把因由都无耻地赖在别人身上:“都怪阿爹总是炫耀你给他的刀穗,闹得他也来折腾我。”

看着母亲摇头笑笑,她又忍不住要钻进母亲怀里撒娇:“我是不是很厉害?您只在我面前编过一次我就记得一清二楚。”

沈霓自小聪慧,读书时能过目不忘,不然老国公也不会给她取个小字叫敏敏。

“我生的女儿怎幺可能笨。”沈夫人擡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就是感情那一窍总是开不了。”

三番四次被揶揄调侃,沈霓羞得脸红耳赤地想去捂母亲的嘴巴。

知道自家女儿脸皮子薄,沈夫人也没有再出言揶揄,手指又摩挲着刀穗上的纹样:“早知道有这日,在你爹去卫所前,我就该把他的盘长结换成戟结。”

提到父亲,沈霓脸上的温度与颜色才缓缓下去:“家里发生这幺多事,阿爹一件都不知道吗?”

每次回卫所当值,沈正荣都要待上半个月才会回来,所以在出发前都会把加强护卫,又怎幺会让阿玉奇趁虚而入?

沈夫人有些沮丧:“上个月阿忠伯的儿子娶媳妇,和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我怕府里人手不够,便让牙婆找了几个人回来顶替一下,没想到那些竟都是那阿玉奇的人。你父亲一离开,他便挟持了我威胁全府上下,听他指令。”

沈霓算了一下时间,阿玉奇应该在确认沈照渡与她有关系时就出发到赵州布线,获取沈家信任。

此人果然心机深沉。

“所以说,我进城前收到的您的亲笔信,也是阿玉奇逼您写的?”

她的本意是投石问路,等确认家中无恙才安心进城,没想到投下的石头不是询问而是提醒阿玉奇猎物已经入网。

“不止是给你的信,还有寄到卫所给你阿爹的平安信,都是阿玉奇逼我写的。”沈夫人叹了口气,“会怪娘亲没有对你实话实话,让你置身如斯境地吗?”

“怎幺会!”激动得直起身的沈霓又迅速蔫下去,伏在沈夫人膝头喃喃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沈照渡为了我从边关赶回来是心甘情愿,我不必愧疚到要以命相抵。”

看着竹篮里倾注她所有心思的刀穗,沈霓伸出手指在尾线上绕了一圈,又马上红着脸松开。

“死都不怕,也没有什幺可怕的了。”她朝母亲笑笑,“我答应您,再难也不会想着死。”

沈照渡还欠她一场流萤漫天和一只叫花鸡,在此之前,她舍不得去死。

*

高大的城门在沙尘滚滚中巍峨耸立,近在眼前。沈照渡眨了眨被风沙吹得通红的眼睛,再一次高举马鞭用力挥下。

跟随他征战多年的白蹄骍终于不堪连日赶路重负,受下这狠辣一鞭的瞬间,落地的前蹄一软,与背上的主人双双侧身摔倒,扑起铺天盖地的尘土。

官道旁边是草地,初夏时节,绿草不仅能没过马蹄,还能把他整个人淹没。

沈照渡躺在一片柔软中,冲着天上喊道:“从淇州到赵州这些路,你我也算个同伴,不出来拉我一把吗?”

四天的末路狂奔,他每到达一个地方,都有人在不同的人在跟踪他。

仿佛阴魂不散的鬼魅,四面八方冲他而来。

缓慢的马蹄声走进,一个阴影落在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上。

对上那人脸上的黑布,沈照渡嗤笑:“你们主公脸上也有‘贱奴’二字?”

蒙面人不悦地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原本萎靡躺在地上的沈照渡劲腰猛然一挺,右手迅速抽刀,在起身时对着男人的脖子奋力一砍。

“啊——”

鲜血从断裂的脖子上喷洒而出,沈照渡在一众尖叫声中抖开从怀里掏出的束口袋,擡脚将头颅踢起。

惊慌逃窜的人扬起更大的尘风,那个恐怖的头颅准确落入他的布袋,被他反手打了个结背在肩上。

他没有时间躲避这些恼人的苍蝇,何不干脆利落地杀?

这样他还能以追击内鬼的理由为自己脱罪。

官道上洒满暗红的血,沈照渡抽走尸体上的水囊,走回躺在地上不愿动弹的白蹄骍旁边,将水倒在马头上替它解暑。

“起来,不然我连你也砍了。”

*

从城外到沈府的路沈照渡走过无数次,熟悉得就算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他腰上挂着昭武侯的腰牌,哪怕刚才杀了人也无人上前阻拦,反而路过的人都被一身鲜血的他吓得张皇躲避。

不同于平时,沈府的西角门半掩着。

沈照渡把马栓在和合二仙桩上,推门走进鸦雀无声的深深宅院中。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沈霓的家,虽不及昭武侯府大气,但曲径通幽,用椭圆石块铺就的小径蜿蜒而入,两旁嶙峋山石林立,误入山林。

要入正院,必先穿过竹青轩,沈照渡正要抄近路越过游廊的阑干,轩里忽然有人声响起。

“沈都督一身杀气不敛,不怕破坏了此处的清幽?”

沈照渡跨进游廊,擡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胡服胡帽,却生得一张清秀的中原人脸庞。

他将手搭在刀柄上:“哪来的三姓家奴,竟敢教本侯做事?”

大败贺洪后,耶城里一直没有趁胜追击,大肆进攻,反而只鬼鬼祟祟地搞偷袭,唯一的可能就是率领他们打仗的首领并不在城内。

若无阿玉奇带领,那些北蛮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贺洪这种庸才打他们也绰绰有余,怎敢贸然出动?

背后飘来的血腥味渐浓,沈照渡蹙了蹙眉头,随手将装有人头的布袋扔到阿玉奇怀里:“你的人还你了,我的人你准备什幺时候还?”

——

白蹄骍:你清高!抽我还要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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