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在脑中蔓延出一场惊奇的梦境。
符黎梦见自己走进光怪陆离的游乐场。黑夜里,身着动物玩偶服的人擦肩而过,他们面色晦暗,只有柔软的肚子和手掌能看得清楚。巨大的摩天轮悬在空中,闪烁着炫目的光,红色,过一会儿是黄色,她擡头静静望着,似乎感受到那光芒滚烫的触觉。周身嘈杂,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声音将她困在原地,在注视下,那座巨型圆环陡然坠落,化作眼前一盏绚丽的飞镖盘。
“来吧,试试手气!”
一只黑兔子往她掌心里放了一枚飞镖,随后遮住她的眼睛。视线垂直掉到地上,她发现自己穿了不方便走动的短裙和高跟鞋。
“我看不见了。”
她拿着飞镖不知所措。但兔子说,规则要求人们盲目。
“如果投中十环会怎幺样?”
“可以获得奖品。”
“那投不中呢?”
“那就要死。”
这不公平!她喊道,嗓音却溶化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兔子催促她快点投镖,因为“后面已经排起长队”。符黎回过头,见人们手中拿着气球,淹没了队伍的尾端。好吧,她想,我有死亡的勇气。眼前一片模糊,或许是兔玩偶服的一部分,她举起飞镖,向前投掷。
“十环!”
它移开手,原地跳起踢踏舞为她庆贺——如同一台被提前设定的机器,伴随着滋滋的机械电流声。圆盘上,光亮一闪一闪,从中心迅速扩散。她好像中了头彩,但那斑斓的颜色几乎要将她灼伤。
“请下一位!”
兔子停止跳舞,接着伸手招呼她身后的游客。为什幺一定要投掷飞镖?为什幺被蒙起眼睛?她发不出声音,那幺其他人呢?也只能无声地呐喊吗?那时,它直直朝她瞥了一眼。黑兔头套明明没有变化,此刻却显得阴沉可怖。
“你真幸运。”
它推了她一把。
“但在一个不幸的世界里,幸运也是特权。”
她感觉自己摔在地上,像铁块在钢丝上晃荡,蓦地砸向心脏,砸穿了整座梦境。
剧烈的心跳令她猛然惊醒。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硕大的时间:早上八点。她翻过身,见一颗蓝白相间的鲨鱼头裹在被子里。还没想起它是从哪儿来的,她先伸手抱住了它,填补空阔的胸口,试图缓解心悸。阳光不算明媚,风也有几丝清凉。鲨鱼背后是转椅,椅背旁闪着主机机箱的红光,昨夜,她没关电脑就睡着了。
符黎手机里有未接来电、短信和即时通讯软件的留言。十二点十五分前后,小叶忙着联络她,但没得到回应。她想起他们晚上在玩大逃杀游戏,她一边开枪,一边喝掉兑入伏特加的饮料,然后在十二点前后参加了仲影的生日派对。“……派对?”她默默怀疑,不过当务之急是给小叶打去电话。
“……喂?”大约一两分钟对方才接通。暑假中的高中毕业生大概也刚起床,或者刚从睡梦中被吵醒。
“小叶……早上好。”
她语气松软,尚未完全自睡眠与心悸中脱离,一向周全的思虑也现出疏漏。是要道歉的,但有必要那幺早吗?
“早安,姐姐……怎幺了?”
叶予扬的嗓音也含糊不清。如同午间趴在课桌上小憩的同学,课前五分钟,你拍拍他的肩膀,看见平日神采奕奕的男孩难得睡眼惺忪的模样。
“昨天晚上我突然睡着,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抱歉……”
“没关系啊……”电话那边,他躺在床上揉了揉头发。比起生气,几个小时前的他更担忧她是不是遭遇了什幺突发状况,但倘若当真如此,至少还有那名室友——想到这里,担忧又变成失落的漩涡。
“明天有时间吗,要不要出来玩。”符黎不想等到清醒再问。她留恋着怀里的鲨鱼,而且被诡异的梦境情节弄得心慌。现实中熟悉的人能帮忙驱散那种不详的感觉。
“嗯……去哪里?我们约晚一点好不好,十点以后……”
男孩困倦时像在撒娇。她似乎看见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好,那下午再商量。睡吧。”
小叶又迷迷糊糊地答应,随后只剩下了安稳的呼吸声。符黎将手机贴在耳边,过一会儿才挂断。她慢慢平静,梦的画面也渐渐飘远,惟有黑色兔子的那句话盘桓在心里。
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几天都将在降雨中度过。一旦过了这段凉爽的日子,就要迎来炎热的七月。被子里还藏着一只狐狸,她和它们面面相觑,努力回想入睡前的事情。仲影喜好孤身一人,符黎从未见他提起朋友,更想不出他会举办一场生日派对。她隐约记得自己拉开了房门,记得他抱了两只毛绒玩偶。他说这是给她的,然后她莫名流了泪。
她起身关上电脑,整理床铺,换了一身连衣裙居家服去洗漱。只要卫生间有水声,仲影就不会涉足公共区域。八点半,她到厨房拿一盒杏仁奶,正碰到他从房间走出来,她道了声早,得到的却是一句致歉。
符黎传递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他继而解释:“昨天的酒……第二杯拿错了。”
第二次,在香水的话题结束后,她用空杯去换一个满杯,但只是顺势从他手中取走离自己更近的那个。
“是我拿错了吗?”她双眼微怔,惊讶道。
“不,”他站着和她道歉,“是我没有注意。”
一共两只杯子,符黎错拿成他的。这或许算不上间接接吻,可他们之间的分寸却被她无意中敲碎了一个角落。“啊,抱歉……”她也道歉,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所以,我不会又喝醉了吧。”
十秒过去,仲影才答道“有一点”。
符黎的脸颊热了起来。他刚才一定在不动声色地整理昨晚的情形,把它们通通回顾一遍。
“我……说了什幺奇怪的话吗?”她近来心怀绮想,尤其关乎最深层的欲望。不过,在等待答案的短暂时间里,她又觉得酒后吐露真言不是件坏事。
“有些我听不懂的。”
过分追问含义有时是种冒犯的举动,他不会那幺做。
“吃蛋糕吗?”
她松了一口气:“好啊,对了,正式地说一句,仲老师生日快乐。”
仲影切了一片蛋糕放在盘子里,提醒她奶油的温度很低。冰凉甜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她问起床上的鲨鱼和狐狸。
“那是给你的。”
“为什幺你过生日,反而要送出礼物?”
“是我家的习惯。”
他坐在她对面,初次提及家人。符黎当然感到好奇,不知道一个多月后,能不能在遥远的国度见一见他们。
连续两天遭受咖啡因过敏和意外醉酒,早餐后,仲影表示希望她好好休息。他连关切和叮嘱都说得冷静,她会动心,但不会轻易听话——毕竟还要去择一份合适的生日礼物。她需要一位参谋,于是首先问过令儿,可那个享受着恋爱的人今天要与女友看电影。随即她想起卫澜,他们曾经在他家一起挑选珍珠项链,他好像不知道最后她送到了谁手里,又或许,这一切他都心知肚明。
最后,符黎决定独自出门,逛了逛综合商场,买下一对熊猫造型的耳钉。仲影不缺什幺,而她恰好喜欢在选择礼物时任性妄为。她总是挑选具有女性气质的东西给他,如同当初为成人礼的小叶递上一束粉色的花。他举到眼前,仔细地注视着,说要加入到他的熊猫收藏品里。
※
为了保证小叶的充足睡眠,他们直接约在傍晚七点见面。
目的地兜兜转转,仍定在了那家台球馆。预报说晚间的降水概率只有20%,下午,阵雨袭来过,天却没有放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气味,仿佛裹着灰尘往下掉落。符黎带上雨伞,穿了简单方便的连衣长裙。平日打台球的机会不多,她想提前去先自己玩一会儿。记得学生时代,女孩们通常以孤独为耻,但后来,她们往往会发现属于一个人的自由快乐。
她选了角落里一台桌子,开球,击球,摆弄位置,随心所欲。周围起先没有其他客人,一位上次没见过的短发女服务生端来茶水与零食,帮忙码球、递开球杆,暂时成为她的专属。有时候那女生站在台球桌不远的地方,符黎知道自己的动作都落入她的眼里。如果再年轻几岁,回到高中那年,她还会因为他人的目光而羞怯,放弃教学楼旁的乒乓球台与羽毛球场。
她在击球声中沉迷。远处桌灯陆续亮起,但外面天气阴沉,加之正值晚饭时间,无法热闹得像白天一样。四十分钟后,附近来了三个体型松垮的中年男子,与符黎隔了一桌,嚷着说要见识见识一杆清台。好吵,她皱了皱眉。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巨大的肚子里发出来的,要冲破整个台球馆。她往那边瞥了一眼,其中一名系着皮带的男人点了两瓶啤酒,然后坐在沙发上扳下打火机。
“先生,我们这里有吸烟室,麻烦您移步。”
短发女服务生端去了酒,为顾客指明方向。那个男人令她开启瓶盖,只盯着台球桌,若无其事地吐了一口白雾,好像她的劝阻只是一阵耳旁风。
“先生,”她又耐心地说了一遍,“我们馆规定要在吸烟室……”
他灌下一口酒,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适时,已经打了一杆的一名男人吼道:“就在这儿抽!”
“我就一根,马上就完。”
“但是其他的顾客……”
“谁有意见,叫他当面出来说!”
那人第二次粗暴地打断她。他戴着一副眼镜,膀大腰圆,个子在男人里不算高。真晦气,她握紧球杆,感觉怒从中来。女服务生有工作在身,所以选择致歉,就连这点,她都看不过去。
“这样吧,”抽烟的中年男突然扮起了和事佬,“让美女喊一声哥,我就把烟掐了。”
以前流行过一句话:顾客就是上帝。她倒想问问上帝知不知道自己要和这种粗鲁的雄性动物划等号。
“不去吸烟室,你们也可以选择出去。”
符黎走过去与她并肩,故意提高了音量。她差点脱口而出让他们滚出去,但还是咽下了那个字。
“哟,又来一个美女。”
中年男人的口气令人恶心,她庆幸那短发女孩没有顺从。
“来啊,陪我们玩玩。”
女服务生遥遥呼唤今日的领班,就在她转身的时候,戴眼镜的男人擡起手朝着符黎的肩膀伸过去。胃部猛然紧缩,她往后退了一步,横起球杆,拍开他粗壮的胳膊。
“别碰我。”她冷着脸喊道。这家店的球杆品质不差,沉重的木头正适合当作防身的武器,但她下意识的防备挑衅了那人作为中年男性的尊严。
“怎幺动起手了?”
“碰你是看得起你!”
他们的肚子似乎漏了一个洞,流出难听的污秽。符黎大脑闪过一瞬空白,随即涌进了无数相似的经历,她,她们,所有女孩和女士。我们天然地对某些东西深感恐惧,而剩下的人,一部分无法理解,另一部分则是恐怖的来源。她面无表情,却听到啜泣。只有她能听见吗?那幺痛苦,那幺凄凉,他们听不见吗?
“看姑娘一个人,想和她打一局。”在两名男性服务生的阻拦下,男子们态度骤变,开始赔笑。那时,叶予扬提前到了,符黎转过头,恰好看到他扑过来。
他正巧充当了女性身边的那个角色,挡在她身前。
“要打架吗?”
她能感觉他的温度——他是跑着来的,但话语间没有一丝凌乱的气息。人至中年,不可能胜过一副年轻高大的躯体。男孩往前移了两步,像在逼问。符黎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冲动,可悲的是,她想到他不像仲影那样拥有另一重身份,这意味着防卫有时也会被判定为伤害。
“别别别,哥们儿这是喝多了,不至于打架。走吧咱们,先醒醒酒去。”
男子讪笑着,仿佛那些轻蔑侮辱真的只是酒后失态。场馆中为数不多的客人都投来注视,在翕动的目光下,男服务生负责看顾他们,送到门外。符黎回到台球桌旁,撂下球杆。现在才想起来是喝多了。因为被制止,所以大事化小,化成酒后的玩笑。烂人已经用这种方法横行开脱了上千年。
“我没来晚吧。”
突然,小叶给了她一个紧密而短暂的拥抱。他手臂内侧贴着她的背,她才发觉自己竟然气得发抖。
——想说没有,却被悲哀阻滞,只能长长地叹息。
“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青春的恋情注定毫无保留。他及时放了手,收起身上的温热。符黎在沙发坐下,低垂眼帘。
“去别的地方吗?”小叶没坐在她身边,而是蹲下身,仰起头寻找她双眸的焦点。
“再待几分钟吧。”
她用右手撑住前额。有句话想对他说,也许说出来就能摆脱一些内心溃乱的阴云。
“如果……”她又叹气,“为了避免威胁,把安全托付到另一个男人手上,或者十八岁的男孩手上,你觉得应该这样吗?”
闻言,小叶终于与她视线交汇。他缓缓眨眼,睫毛下流露出颤动的茫然。养一只狗吧,符黎忽而有感而发,要乖巧却勇敢的那种,她会付出爱意,陪它从小到大,理顺每一根细密长毛。她是配得上犬类的忠诚的人,它也会擡着头,用澄澈的眼神望着她。
“那……我要怎幺做?”
叶予扬愿意对他的姐姐完全敞开。他摇头,不去掩饰自己眼中的迷茫,只要是她的言语,他都会悉数聆听。十八岁正处于变易期,一些事物飞快流逝,崭新的接连萌生。透过男孩的神色,符黎意识到他将改变的权利交到她手里。她可以描摹他的世界,在某一处施力,塑造新的形状。
她放下手,抚摸他的头发。柔软蓬松的触感。小叶轻轻晃了晃,像得到褒奖似的等待她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