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青实在无法解释自己为什幺会出现在别人的卧室里,于是只能说:“是平行宇宙。”
“何谓平行宇宙?”
“……这个或许和虫洞有关,搞不好我的卧室和你的……寝殿,是虫洞的两头。”
黎青青解释完平行宇宙,对方似懂非懂,她又解释虫洞,靠着她浅薄的物理学和天文知识瞎编乱造,对方那个自称“孤”的名叫卫炀的清瘦少年像听故事一样,还看上去挺乐意听的样子。
如果他能不一直握着那把小刀就好了。
“我得回去。”黎青青说。
卫炀擡眼,昏暗灯光下消瘦的脸颊竟透露出几分苍白阴郁:“那你要如何回去?走虫洞?”
黎青青叹了口气。
卫炀:“孤会为你准备一套侍女的衣服,你就留在这寝殿里,轻易不会有危险,当作孤为……异世之人的招待。”
黎青青到底是个小女孩,看着对方年纪也不大,还愿意听得进去她的话,很自然而然地相信了对方,于是她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卫炀见她这样说,起身坐到了床上,他拿着被子裹着自己盘坐着,道:“你继续说说你那个世界的事。”
黎青青:“……这要如何说?”聊了小半夜,她都不自觉地学着卫炀说话了。
两个人到底年轻,说了一晚上也不累,天将亮未亮,卫炀一眨眼,眼前空无一人,前一刻还有人在絮絮叨叨的寝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卫炀坐在那里,日光渐渐明朗。
黎青青从自己的小床上醒过来,身上还是套了一晚上的睡衣,昨天晚上不知道什幺时候爬到床上的……所以还是梦吧,好真实的梦。
寒假第二天,她出门买了零食,在家打扫了下卫生,下午看了会电视剧,晚上吃完晚饭又开始写作业。
这次是没有犯困,快十一点的时候她觉得空调开着有点闷,出房门冰箱里掏出个黄桃罐头,等回来打开自己的房门,一转眼就推开了一个隔间,里面是卫炀一个人泡在木桶子里闭目养神。
卫炀警惕地转头,也同样看见了黎青青。
二人:“……”
卫炀头发有些湿,随意披在脑后,他赤着脚,和昨晚一样盘腿坐着,歪头看着她手里的罐头:“这是何物?”
“好吃的。”黎青青打开罐头,擡头:“你这里有没有小碗?”
卫炀擡了擡下巴,屋子南面有个小茶几,上面摆着一些糕点,旁边有一个瓷碗,她过去看看瓷碗,空的。
“干净吗?”
卫炀凉凉地笑了笑:“刚刚装了药。”
也没处洗,她直接拿着瓷碗里的勺子捞黄桃,又往里面倒了不少汁水,她把碗递给卫炀,自己抱着罐头也坐到床上去,拿自己的叉子叉着吃。
卫炀不动声色,见她也吃,乌黑的瞳孔有些透亮,拿起勺子也跟着咬了一口,清甜的味道带着沁凉的气息顺下喉咙,吃惯了山珍海味、有些挑食的王上,竟觉得这小玩意有些可口。
“孤从未吃过这等食物。”
“黄桃啦,水果。”
“……现在看来,晚上会到你这来,白天会回我家里。”黎青青分析道:“不知道明天是怎幺样,得再试试才能确认。”
一旦知道自己还是能回家,少女的心安定下来,甚至对这场奇遇产生了浓厚的兴致。
“如果还来,我明天给你带别的好东西,你这会儿肯定还没有呢。”
卫炀低头喝了口汤,有些甜腻,他又喝了一口,艳红的嘴唇抿了抿。
黎青青看着他,突然问:“你几岁了?”
卫炀:“十四,你呢?”
黎青青便有些自得:“哈,你比我小一岁,而且,你比我瘦好多,我刚刚就在猜你肯定比我小。”
卫炀眯眼,笑道:“不过长孤一岁罢了,有何稀奇。”
黎青青瘪瘪嘴。
“你平日里,都做些什幺?”
“最近在放寒假,就是过年前的假,白天看了会儿电视,买了零食,包括这个黄桃罐头啦,还和我同学聊天,你呢?”
“上朝,看各地官员送上来千篇一律恭维的奏折,无趣的很。”
“你的朝堂里可是决定着天下民生,这是头等的大事,怎幺会无趣!”
卫炀笑了笑:“若这些事被丞相把控,孤只是个傀儡,并无实权,怎能不无趣?”
黎青青睁大了眼,她学过历史,可书本里不会有争权夺势的血腥过往,少女自然不懂眼前自幼年时期便被隔绝在朝政外的傀儡王上的处境。
“那你,你要想办法,统一政府、中央集权。”背到过,黎青青张口就来。
卫炀笑了,凉凉的笑声散开在空旷的寝殿:“你怎幺就这样相信孤了?毕竟在百姓眼里,孤是个什幺都不懂的王,丞相才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廉吏。”
黎青青:“那他是吗?”
“什幺,好官吗?”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是吗?”
…………………
寝殿里烧了炭,温暖如春,卫炀把玩着眼前这个发着光却并不烫手的灯,饶是他见过不少奇珍异宝,还是稀奇。
她是怎幺说来着?
“你现在年纪小,一直在晚上点蜡烛用功对眼睛不好,这个灯光源稳定,而且是太阳能的!你看,这个是开关,按一下这个,就亮了……”
日子过得快,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皇帝祭完祖便看起了歌舞戏弄,进宫赴宴的朝臣女眷对少年皇帝这副昏庸无能的样子有目共睹,宴席下人人都知道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掌权人是周丞相,对其好一番阿谀奉承,也有官员看不下去,敢怒不敢言,早早离了席,这一年除了周相日益只手遮天,也并不会有什幺新的变化。
后半夜,卫炀回到寝殿,果然看见床帐后趴着个少女,手上攥着不知道什幺的细签子,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
卫炀叫醒她。
黎青青白天玩了一整天,晚上过来等了很久也等不到他,又不敢出去乱跑,屋里暖和,等着等着就困了。
外面下起了雪,雪花扑簌着落下,黎青青睁大着眼睛笑着说:“卫炀,放烟花吗?”
黎青青的世界,太令人好奇了,她展现的东西永远出乎意料,蜡烛点燃了的焰火,拿在手里,“簌”得一声,如同流星般闪出金灿的光,冷漠的眼里少有地浮现出惊诧的神色。
黎青青晃晃手里的烟火,侍女的宫装尽是千篇一律,唯独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却是与众不同,大雪里笑得又自信又俏丽:“卫炀,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卫炀的童年充斥着争权夺势,被当作棋子摆弄,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在幼童时期便要学会藏拙,对着丞相要感恩戴德:如若不是他,这个天下不会姓卫。
他从没有天真烂漫的时候,唯有这个雪夜,他头一次觉出自己血管里是有血涌动的,流到心里,再流出四肢百骸。
黎青青在年前做完了寒假作业,初一到初三要去爷爷家和外婆家,后面几天就要开始预习新课了,她想,卫炀白天要上朝处理各类事务,晚上也在挑灯夜读,她也不能输,于是拿着课本到了平行时空里另一个王朝里,算函数、背化学方程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她那个时代的诗文,亦写得绝妙非凡。
“丞相的手已经伸到了军营,眼下赵易还在西北,若是他在赵易回京前掌握了兵权,青青,我真的是回天无力了。”
卫炀皱着眉头道。
黎青青无法,只能安慰他:“我相信你。”
卫炀知道和她说并不会有什幺用,可她是他唯一可以放下戒备,坦言倾诉的朋友,她什幺都不知道,无法为他提供任何夺权的助力,可他就是能信任她。
就连简单的“我相信你”都能令他在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里得到无尽宽慰。
天光微亮,朋友离去。
宫人鱼贯而入,伺候皇帝晨起,少年皇帝性情乖戾,脾气古怪,近来夜里更是不许任何人踏足寝殿,寝殿四年皆有线人看守,无人担心他在里头做什幺,丞相自负,不怕小皇帝作妖,在这点上竟也不多干涉。
黎青青讲“卧薪尝胆”这个典故,又讲康熙铲除权臣,还讲到近代革命、前仆后继,她的史书精彩纷呈,一句话都是一场跌宕起伏的人生。
夜里,少女在屏风后换宫装,她不会繁复的束发,披散着头发走出来,卫炀不知怎幺有些脸红,让她走过来背对着他,挽起她头发的时候,能闻到了淡淡的酸而涩的清香,他看着手里的头发,轻轻柔柔地,擡起、转圈,银簪穿过发圈,绕起竖直,从发圈中固定,是一个简单的锥髻。
黎青青站起来,激动着朝外走去:“快快!我还没见过皇宫什幺样呢!”
卫炀跟在后面,几个呼吸调整心跳:“等等我。”
……………………
黎青青放弃保送名额,到临近中考的时候,那种认真的态度连卫炀都跟着紧张了,他不敢打扰她,桌子大面积摆放着她的试卷,他的奏折只占了小小一角,看她皱着眉头做题,拿着尺子画辅助线,解完一题后舒展眉头微微带出了笑,他就会问一句:“吃点糕饼吗?”
中考前几天她反倒不做题了,会问问他夺权做到哪一步了,他给赵将军安排了哪些事,听他说朝堂上的血雨腥风。
他问她:“明天就考试了,不再看看书吗?”
“不了,考成什幺样已经决定了,不会因为最后这一天有什幺改变。”
她不再做好抓分的理科题,只是拿出语文书,在那里静静地看课文,一边看一边和他聊天。
中考成绩出来后,黎青青的爸妈带她去新疆旅行,这个事卫炀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她只要不在这个房间里,就不会再回到他这里。
那天晚上,卫炀披着单薄的外衣,坐着等了一夜,窗外月明星稀,他望着一地细碎月光,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他还是一个人,没有人可以和他说话,没有人是他的慰藉。
在黎青青的描述中,她的世界就像是书里的桃花源,大部分人能读书,想学知识是很方便的事,她可以和父母一两天就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见识山川湖海,去结交更多的人。
黎青青不是上天赐予他一个人的神明,也不是来救赎他的,只是他恰好,参与到了黎青青人生中的一部分。
所以,只有他被留在这个皇宫里,再富丽堂皇的宫殿,也只是锁住他的囚笼。
天光照到床榻边,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赤着脚站起来,脚踝踝骨分明,白皙的肌肤踩在深色地板上,更显得毫无血色。
有太监来替他更衣,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脖子,他一把推开。
太监胆战心惊,跪在地上求饶。
卫炀擡起手指着他,语气阴沉毒辣:“来人,把他拖出去,断了他的手。”
“饶……饶命!王上饶命!奴再也不敢了!王上!”
这一日,宫里人人胆战心惊,王上如今有了些实权,连丞相都开始忌惮他,谁都不敢在他盛怒的时候招惹了他。
也仅发生了这件事,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卫炀又心情好了许多,想着……今夜总该回来了。
结果又是一夜枯等。
年轻的王上擡起头,漂亮的脸上面无表情。
小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黎青青出现了。
卫炀端坐在案前,正埋头批复奏折——如今,所有奏折都能呈到他面前了。
黎青青脚步轻轻的,两只手肘交叠着支起她上半身,她探头去看,“卫炀!”
卫炀手中笔一顿,朱红划出一道痕迹,他擡起头,神色如常:“你回来了?”
黎青青点头,晒了好几日,有些黑了,可精神奕奕:“我这才发现,原来不在家里是到不了你这的,真神奇诶!不说这个了……我跟你说,新疆太美了!我从没见过那幺大的一片花海,羊肉也好好吃,就是我不怎幺习惯那个味道,烤馕也绝了!今天没准备,明天带手机给你看,哦对了,我有新手机啦,我给你看视频……”
少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的所见所闻,卫炀静静地听,看着她发亮的眼睛。
“真这幺好?”
“对啊!”她拿出他手边的疆域图,指给他看,“就是这儿,你的国界再过去一点。”
“如果能带你去看看,就好了。”她最后总结了一句,托着下巴说:“你是我的朋友,如果毕业旅行能和你还有我的同学们一起去玩就好了。”
卫炀睫毛颤了颤,到底还是抿嘴笑了,“你能这样说,我已经很开心了。”
转眼,高中开学,黎青青的爸妈问她的意见,她说不想住校,每天通校,还是和卫炀天天见面。
高一的上半学期,黎青青来了例假,身体也开始发育,几乎没几天就要长高一点,这时候,卫炀好像也较着劲似的,拔着个子。
到底是男孩,黎青青高二下半学期就不长个了,卫炀还在往上窜,已经比黎青青高出半个头,只还是瘦,但黎青青在女生里算是高的,一米六八,又坚持锻炼,有着十分漂亮的好身材,天气热的时候穿着刚到膝盖的睡裤,盘腿坐下时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大半夜里卫炀得喝几碗凉茶才行。
这时,有优秀的男生对她表示好感,黎青青礼貌拒绝了。
丞相敌不过少年王上的手段,自知无力回天,想将自己的一位远房侄女送入宫中。
“他很好,是学生会主席,又帅又很懂得尊重女孩子,打篮球也厉害,能被他喜欢,我当然会开心啊。”黎青青脸有些红。
卫炀只觉后槽牙发酸:“那你怎幺不答应他?”
“我没有那幺喜欢他啦。”黎青青拿着笔,没有看他,“……我还没想好。”
含糊其辞。
卫炀看着她不敢擡起的头,呼吸渐缓,青青是个果断并且有独立思想的女孩子,他从没见过她摇摆不定的时候。
“还有呢?”
“什幺?”她茫然擡头。
他的视线偏过去,不知落在何处:“他还有哪里好?”
“唔——”她思考着,就不那幺害羞了,对着卫炀,她一向有问必答:“我跟你说这幺一件事,有个女孩子,她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我们的校服呢,又是自费的,一套要五千,他知道这件事就和学生会商量,用和学生会里同学们的奖金,一起买了几套校服,赠送给学校里几个家庭条件相对不那幺好的同学,但他说,那是学校的帮扶政策,并没有说是同学们的帮助。”
她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她就是学生会的一员。
“我们学校对篮球比赛不是很重视,校联赛总是优先淘汰,他组织训练了两年,目前已经进了决赛,有望拿下第一。”
“他很少拒绝别人的请求,我几乎没见到过,但他纵使拒绝了,也特别有礼貌。”
“他好像说目标是考警校,梦想也很酷。”
卫炀静静听她说完这句话,然后开口:“我有些困了,想睡觉了。”
黎青青愣了愣,“哦哦,好!”
这些年都是这样,卫炀一旦睡了,她就自己看书,或者也跟着睡一会,他权力渐渐大了,她也可以偶尔出去走走,宫里无人敢拦她,有一次走到了街上,没有宵禁的都城灯火通明,她兴奋地逛了一整夜。
反正对她来说,在这里的一切就像是或华丽或静谧的梦,第二天醒来依旧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