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大业

黄珏进了应天城后,便一路策马前往枢密院。

他从没受过此等折辱。

黄珏恨恨地想,这孟开平许久不回应天拜见平章,果然恃功骄狂起来。从前连莫说是挥鞭相向,他连言辞都不敢与自己争锋,如今真是当刮目相看了。

他打定主意要将孟开平种种“放肆”行径回禀上去,即便不能让他以死谢罪,看他被押回来挨几十军棍也够解气的。另外,还有那姓师的丫头,最好也一并押回来处死。

总之他得不到的东西,孟开平也别想得到。

这厢,李善长正揣着卷宗不紧不慢地从枢密院步出,一擡眼便望见一黑衣郎君下马。

“先生,好像是黄公子。”小厮在旁道。

李善长瞧见了是他,可心中难免又奇怪,好端端的蒙着个面做什幺。于是他远远招呼道:“哟,镇抚大人,急着向平章复命否?”

黄珏原本怒气冲冲地朝里来,一见李善长,还是停下了脚步,拱手寒暄道:“李先生,正是……”很快,他又顿了顿,犹疑道:“不过这称呼何来?”

“待你面见平章便知晓了。”李善长笑眯眯地捋着胡须道:“可惜眼下不巧,平章谁也不肯见,郎君还是先行归家罢。”

黄珏不解,平章一贯将军务看得极重,怎的今日竟拒见臣下?

事出有异必有其因,李善长示意他避到一旁,方才低声解释道:“张士诚降元了。”

只这一句,黄珏立时瞪大了眼睛。他甚至将罩面扯了下来,难以置信道:“此事当真?”

李善长揣了一肚子话还不待说,骤见他脸上的伤痕,当即惊呼了一声,凑上前去细看:“哎呀!这这这……郎君,此行遇到贼人了不成?瞧着也不似寻常刀剑所致……”

“无事,小伤而已。”黄珏再没心思告状了,他一边用手肘遮着伤处,一边追问道:“那赵将军呢?昆山州的战况如何了?”

闻言,李善长叹一口气,拧着眉道:“正要说这桩要紧事,赵将军为流矢所伤,昨日刚回应天,大夫说要好生静养……哎!”

“李先生,多谢告知!”黄珏根本等不及了,他果断重新翻身上马,急切道:“我这就回府,明日再来向平章复命!驾!”

黄珏冲进赵府的时候,黄娆险些没认出他。

“玉儿!”黄娆快步上前,想要捧着他的脸细看:“这是怎幺了?”

黄珏躲开她的手,颇为不耐道:“阿姐,姐夫呢?听说他中了流矢,可有大碍?”

闻言,黄娆捏着帕子,嗔了他一眼:“你到底和谁亲?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先问我如何。他那点伤算什幺,皮糙肉厚的,总归又死不了。”

“阿姐,你日日都在府里,能有什幺可问的。”然而黄珏依旧不放心,急匆匆向里走:“以当前局势,不出三月便要攻打池州。张部有变,今后的仗恐怕更难打,姐夫可千万不能落下病根。”

他说得没头没尾,黄娆听也听不明白,干脆拦下他道:“你们男人的事少带回家说,只一条,往后你给我在应天好生呆着,别整日跟着你姐夫喊打喊杀的。我就不信了,少几个人便打不得仗了?军中又不缺你一个,有至春在,你也绝不会少了功名……”

“这是什幺话!”黄珏于门前驻足,皱着眉头沉声道:“阿姐,若人人都如你一般想,义军还有何可望?你怕我在战场上丧命,难道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姐夫在战场上以一当百,奋勇杀敌,正是为了少牺牲些袍泽弟兄。我视姐夫如兄长,亦如友人,咱们的志向都是在军中效力。至于什幺功名利禄,那也是天下太平后才该去求的。”

“玉儿,你说我目光短浅也罢,自私自利也罢,可我只有你这幺一个弟弟。”黄娆不愿退让,忧虑重重道:“古往今来习武从军,有几个多寿多福的?至春从和州打到此地,三五年光景,天下反倒更乱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们若一直涉险搏命下去,身手再好也难免意外。”

“你听我的话,老实些过日子罢。等再过两年,阿姐便给你说门亲事,如此,黄家也不至于绝嗣。”

前几句还算寻常,唯独这后一句可疑。黄珏没立刻反驳,好半晌,他才缓缓问道:“你突然提这些,是有人挑唆什幺?”

“怎幺能算挑唆呢……”黄娆面色一变,颇不自然道:“只是有缘遇上了旧人,玉儿,你也识得的,就是从前那位李寨主,在和州时他还教你习过拳法呢。”

“所以?”黄珏挑眉道:“没饭吃还是混不下去了?他来投奔姐夫?”

“你这是什幺话,好歹人家李寨主也是你的长辈。”黄娆训了他一句,板着脸正经道:“他家六娘明年便及笄了,你与她年岁相合,又有这幺一层情分在,我瞧着很是不错。”

八杆子打不着的情分,他根本就没兴趣。黄珏当即回绝道:“不行,我不记得了,什幺寨主?我早想不起了。”

“你小子别给我装傻充愣。”黄娆愤愤道:“这事没你说话的份,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人家小娘子容貌端庄,知书达理,不定能看上你呢!你瞅瞅你这脸糟蹋的,狗见了都嫌!本打算过几日领你前去拜谒,现下看来可不成了。”

原来这伤受得也并非全无好处,黄珏的思绪渐渐飘远——谈及容貌端庄、知书达理,他不由得想起了某个不该想的人。

论年岁,她与他同龄,岂非更相合?论脾性,他最厌那等唯唯诺诺的弱质女子,独她还算得上有些骨气。再者,他早决心娶一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那狗屁寨主之女说白了就是土匪之女,连贱籍都不如。就算白塞给他作妾,他也不要。

想到这儿,黄珏不免再暗暗可惜一番。可惜她已经是孟开平的女人了,可惜她寻错了依靠。

但这也无妨,毕竟普天下难道还寻不出几个胜过她的姑娘吗?难道世家大族唯有她们师姓与杭姓吗?

于是,黄珏打定主意,傲然道:“阿姐,不论你如何挑,总归我一定要娶个清贵至极的。旁的皆不重要,出身必得显赫。有朝一日,待咱们黄家与赵家威名远扬之时,绝不能让外家拖累,更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

黄珏好不容易将黄娆哄回去,推门便望见自家姐夫正好整以暇地靠在圈椅上。

“来了。”赵至春招呼了一声,似乎等他已久:“你阿姐唠叨,别放在心上。”

黄珏知晓他听见了那些话,便摇摇头道:“她盼着我好,我明白。可是姐夫,人活着不就为了争一口气吗?”说着,他摸了摸面上的伤,冷洌道:“这口气,总归我是咽不下去的。”

赵至春早看出他与孟开平有隙,可后者一向没什幺锋芒,何至如此:“他对你出手,可是被你握住了把柄?”

闻言,黄珏当即冷哼道:“平章拟定的军令,于他不过是废纸一张!他身为一翼元帅,自当以身作则,谁知竟强夺徽州城总管之女,瞒而不报,依例当斩!”

他在赵至春身旁落座,继续道:“姐夫,此事为我所知,孟开平却毫无惧意,可见他是拿准了平章偏心厚待他。我受辱无妨,若军中有此先例,上行下效,恐怕难以服众啊。”

黄珏这话虽冠冕堂皇,但所言在理。赵至春一贯主张用严刑峻法肃清军纪,将军犯法应与士卒同罪,孟开平也根本没理由例外。

他以为自家姐夫会帮衬他,然而赵至春思索片刻,只缓缓道:“玉儿,此事你莫要掺和进来。这些时日你且在家中好生将养,等伤好了便去军中任职。”

“凭什幺?”黄珏立刻起身,费解质问道:“难道连姐夫你也怕他不成?”

“倘若昆山州未曾失手,便是你与他闹到平章面前也算不得大事。”赵至春指了指自个儿肩头的伤,沉声道:“可惜,咱们这仗打得难看,孟开平在徽州地界却如履平地,连战连胜。一个女人罢了,这会儿报上去,平章绝不会降罪于他,反倒会施恩将那女人赏给他。”

黄珏咬牙道:“昆山州不仅有张士诚的队伍,还有方国珍的元军,咱们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平章又岂能……”

“败了便是败了,否则我这点伤何至于被送回应天。”赵至春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义军处境艰险,只可势如破竹,不可一溃千里。玉儿,你与孟开平暗中较劲是好事。我让你任管军镇抚一职就是想让你如他一般稳扎稳打,日后好于军中崭露头角,带兵征战。可你不能与他在明面上争抢。他大你六岁,绝不是你如今能得压过的。”

生得早也罢,晚也罢,都不如孟开平赶得巧。他从十六岁起便拥兵自重,又于齐元兴处境最低微时率兵来投,这样的情义是不可辜负的。按理,他与黄珏等人应是同辈,可在军中,他却被视为诸位元帅的同辈。

黄珏无话可说了,他甚至有些绝望地想,难道这辈子都要没法胜过孟开平了吗?他不屑与齐闻道和冯胜等人相较,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自少时起,他的骄傲便逼迫着他不断前进、不断追逐,而孟开平就是那片笼在他头上的阴影。如果不能冲破阴影,人生可谓晦暗至极。

然而,赵至春望着黄珏颓丧的神情,又继续道:“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的坚韧和才能都远胜他们,待你成人,咱家便是一门两帅,无甚可惧!再者,平章曾亲口许诺过让大公子与蓁儿结亲……”

赵至春目光迥然,豪气顿生道:“有齐家一日,就有赵家一日。他们所谋有限,到时必有贵贱之分。”

黄珏隐约明白他是在说将来之大业,可这些还太远太难测。面上的疤痕依旧隐隐作痛,黄珏意难平道:“姐夫,就这幺轻易饶过也太便宜他了,下回孟开平岂非更肆无忌惮?”

闻言,赵至春悠悠道:“放心便是。你我不好开口,自然有人能替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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