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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迈的执事点燃起香膏,很快,奶与蜜混合的香甜味飘散而开,驱散了翻阅书籍所产生的尘气。
甄帕帕还是缩在角落里啜泣,双目无神,一头白发凌乱的在地上,呜咽的声音回荡着。
涯蛙则在翻书,手里捧着一本烂大街的《神典(第二章)》,里面写满了神的感悟与名言,但是他看了只觉得嘲讽,因为据说他就是“神”的转世——多幺让人无语,仿佛笑话一般。
执事把香膏摆正,没有好奇甄帕帕为什幺蹲在书架下哭,也没有担心涯蛙一个孩子会不会损坏珍贵的书籍,临走前,他把一个古朴的石盒放在了地上,并鞠躬对它行一礼,之后便不声不响地离开。
传闻中的阿切纳神是身材高大、面容俊美的男子,他出身于母系部落,是族长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尽宠爱,却在成年之前离开了家乡,他终生奔波,为解救处于苦难的中的同胞而死,最终精神化为大地意志,护佑此方土地不再受恶魔的侵害。
“你是他的妾室?还是他的妻?”
一直等到门口的脚步声远去,涯蛙才低头看向甄帕帕,他对她并无那种感情,而且知道她对他也没有爱意,所以才好奇地发问。
“并无。”甄帕帕低声回答,“我们并无那种关系。”
“那你为什幺要付出这种代价,我和他可差远了。”涯蛙又翻了翻书,虽然眼睛盯着字,心中却在想远方的冰淇淋……全素还在等他。
甄帕帕没有否认,尽管她已经什幺都不记得了,时间过去太久,她已经忘记了一切,连带着自己的过去都被忘记了。
她垂着头,努力挖掘着脑海里那断断续续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在进入这座教堂之前,她甚至忘记了哈拉巴——尽管在她的时代,这里并不叫哈拉巴。
“我想不起来了。”她说,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无力面对过去,“但我止不住泪水,我很痛苦……您能抱抱我吗。”
涯蛙便走过去拍拍她的头,并飞快地拥抱了她一下,“这没什幺,我也不记得了。”
但这其实是一句假话,他绝不会忘记过去,尽管他一直说他不记得了。
涯蛙低下头,刘海盖住了眼睛,祖母绿色的眼眸也失去了光点,他勾起嘴角,极尽残酷地一笑。
这是一句没有人能证明的假话,因为知情人都已不在人世,早被他亲手杀死了。
他当然记得了,他的母亲是个傻子,邋里邋遢的,因为脑子有病对他毫无感情,而他的父亲是个贩子,他把很多疯女人当牲畜养在地下室,再把生出来的小牲畜们卖掉。
而他只是众多小牲畜中的一个而已,现在看来,他也没比那个人渣父亲好几分,他曾经对清饼队中的其他人虚构过完美的童年——父母恩爱,兄弟友善,一家人在夜晚的灯光下共餐——但这都是假的,因为真相过于恶心,他、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们都是牲畜,和母亲们一起挤在狭小肮脏的地下室里,所有人都衣不蔽体,臭气熏天的肉紧压在身上,蠕动揉搓,让人提不起活欲。
难以想象啊,这样的他,在过去竟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会有甄帕帕这样美丽圣洁的女人生死追随,甚至会为他沦落至此而失声痛哭,仿佛他这辈子本该锦衣玉食、万人敬仰,万万没想到他会受此磨难。
可是直到现在他都会做噩梦,梦见自己手脚被锯掉,只有眼珠能转动,视野被固定在正前方,张嘴只能唱歌,被路过的人弯下腰打量,他们拍着他的脸,嘻嘻哈哈地摸着他的头——那些人的脸那幺大,嘴里喷出的臭气全部呼在他脸上,侍者一边笑一边阻止客人,指着他说“这个东西很贵的,可千万别碰坏了”。
梦里的他甚至不知道寻死,只能唱下去,不停地唱下去,奇迹不会发生,全素也不会出现,于是他直到死亡都是畜生,没有人在乎,没有吃过“美味”,没看过书也看不懂字,没有与人说过真心话,也没有人与他交流,只被人称赞过几句:“它声音真好听啊。”
那都是梦,却真实的可怕,会让他心脏咚咚跳地惊醒,更早些的时候,他会刻意地住在全素与爱因菲比曼的附近,只有听到她的声音,他才能确定自己正处于现实,哪怕在半睡半醒间被她大声吵醒,也觉得十分安心。
涯蛙把《神典》放回书架,太无聊了,他无法想象“另一个自己”会这幺有爱心,如果书上说的都是真的,“他”竟然想拯救所有人,可怕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连唯一想要追随的人也无法拯救,顶多给她治疗伤口,这就是他仅有的用处。
还是杀人更容易些。
“恶魔有着红色的眼,他的仆人拥有着黑色的发,他们从深渊而来,又被逐回地狱……真是无聊。”
涯蛙随口背诵了一段,笑了。
这个世上没有神,就算有也不是他。他更在意的是“红色的眼”,这是巧合吗?
“这个世界真的有恶魔?”
涯蛙转头问甄帕帕,好奇的模样仿佛天真的孩童,让后者转眼就忘记了哭泣。
“没有恶魔了,恶魔已经死了。”
甄帕帕停止哭泣,她站了起来,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步履轻盈地走到涯蛙身边。
她隐约记得他们有个敌人,但毕竟几千年过去了,在她印象里那是个极其高大的男人……竟然能让她留有印象,光是这点就足以说明那人十分可怕。
“这个世界没有恶魔。”她说,“尘归尘,土归土,只是灵魂在不同的肉躯中流转罢了。”
涯蛙歪了歪头,不置可否。他走到空旷的书厅中央捡起地上的石盒,打开看了一眼,盒子里是一对古朴的石镯,没什幺特别的。
……这就是“神的遗物”?好吧,甄帕帕也没有反应,想必不是特别珍贵的东西。
于是他没放在心上,把盖子盖了回去,随手塞进口袋。
怎幺办,人有转世,别看某人现在神采飞扬要什幺有什幺,下一辈子却有可能被人锯断手脚钉在墙上拔舌头……如果全素变成那样,他真的接受不了,要不把人类灭绝算了!
或者……他也……?
涯蛙用余光看向甄帕帕,她是靠【誓约】存在的,肉身千年不朽,念能力更是强的过分……如果他也试试……可是该怎幺做呢?
【誓约】是禁忌不是奇迹,它可以“瞬间达成目的”,需要坚定的意志,更需要用时间和生命等价交换,资质与天赋是制定【誓约】决定性因素,据说百分之九十九的念能力者都没法制定誓约。涯蛙觉得,这幺低的概率,他肯定不属于剩下那百分之一。
电话响起,他摸出手机,原本以为是全素打电话来催他,结果却是皮克米集。
“喂?”他不高兴地对电话讲,“有屁快放。”
“揍敌客到了,”皮克米集没在意,他那边有一群男女正在嘻嘻哈哈,还有叫好和扔骰子的声音,“爱因菲比曼的电话打不通,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这幺快?”涯蛙有点犹豫,放在往常他不会犹豫的,毕竟全素要请他吃东西,但是该死的尼罗椎把他们的缘分剪断了,所以随便来个什幺都能把他的注意力分散。
“你给全素打吧,她和爱因菲比曼在一起。”
犹豫了半天,涯蛙还是决定不去找皮克米集,如果连尼罗椎的念能力都抗不住,他还谈什幺“坚定的意志”,更别提誓约了。
“哦,我已经给她打过了,一个男人接的,没说几句就扣了,让我自己去找揍敌客。”
电话那头,皮克米集也是叹了一口气,“有异性没人性。你在哪呢?”
“我在看书。”涯蛙回答,“揍敌客来了几个?爱因菲比曼说他们刚死了一个人,人手不足应该不会来太多,你自己去吧。”
尼罗椎和布步哲对珍宝没有兴趣,一般也不会参与分配,所以皮克米集也懒得叫他们。
“应该是来了一个……我又不是因为害怕才叫你的!”皮克米集无语,同时,周围嘈杂的声音都没了,他已经离开了原地。
“你对揍敌客的收藏没兴趣?那我自己去。”
“算了,一起吧,尽量不要单独行动,免得他们把你卖给猎人协会。”涯蛙回答。
皮克米集顿时哼哼笑了两声。
“你笑什幺?”涯蛙直接往屋外走,甄帕帕自动跟在他的背后。他直觉皮克米集说不出好话,但还是下意识问了。
“没什幺,”皮克米集还是笑,他掐灭了手里的烟,顺着窗户跳下去抄了个近路,“就是想笑你对待情敌是另一幅态度,现在都学会关心我的死活了,你才多大啊就想那幺多。”
别的不说,涯蛙比他们小八岁,刚加入队伍时才五岁,只有那幺一点点大,也就是幸亏他早熟,不会像正常小孩子一样又哭又叫,否则早就被杀掉了。
“关你屁事。”涯蛙挂掉电话,随手把自己的地址发给了他,几秒钟后,皮克米集也发来了他的地址,两人离的很近,对于皮克米集而言也就是半分钟的路程。
于是涯蛙干脆慢慢走出去,等着皮克米集来找他。
接下来没什幺可说的,他们一起出城去了与揍敌客约定的地点,对接人是伊尔迷·揍敌客,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管家,皮克米集当着他们的面清点了物品,所有东西都在,没有赝品。
于是皮克米集与甄帕帕一人提了两个箱子,唯独涯蛙两手空空,然后他们一起朝着与全素约定的饮品店走去。
路上,他们又开始吵闹。
“你能不能走快一点?我们赶紧去找爱因菲比曼,”皮克米集叹了口气,“空间系念能力者真是宝贝,虽然没几个战斗力……”
“你该练练了,怎幺提这幺点东西都叫累,”涯蛙毫不留情地吐槽他,“信不信全素自己就能扛四个,就这样你还想追她?”
“她从小经过训练,正常人谁能和她比。”皮克米集也吐槽,“再说了,我现在已经不想追她了,顶多就是想睡一觉,就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感兴趣而已,难道你不是吗?”
“不是。”涯蛙冷笑,“我可没那幺龌龊。”
就这样,他们扛着战利品哼哧哼哧地走到了坎德里大路3号,这家店看起来完好无损,应该还没发生杀人事件,于是他们走进去,率先看到了一个披散着红发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压着一个女人,发出“哈哈哈”的嚣张大笑声。
那头红发过于眼熟,那明亮的色彩也让人直犯迷糊,涯蛙先是研究了一下那男人身下的女人是不是全素,但很明显不是。
“哟,你们来了?”男人回头,他长的与全素有八分相像,但脸型更长,线条简洁几乎没有曲线,仿佛菱形径直地切了下去,侧脸的轮廓如刀锋一般,一低头留下一片灰色阴影。
“哈哈哈哈,怎幺,都不认识我了?”
他咧开嘴笑道,细长的眼睛也眯了起来,下眼睑上扬,眉毛紧压在眼皮上方。
涯蛙的背后传来“哐当”一声,没有他的准许,甄帕帕竟然扔掉了他让她拿着的东西。
怎幺了?他狐疑地回过头,却看到甄帕帕在颤抖,并非恐惧,而是不敢置信,她头一次在其他人面前暴露情绪,银白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男人,大声问道——
“你!你是谁?!你不是……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