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欢欢挤一号线去郊区片场,快到苹果园终点站时,地铁里人少了很多,李欢欢秉着能歇五分钟是五分钟的人生信条,给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的瞬间,腰有些酸——一种从尾巴骨直蹿上腰窝的无力,李欢欢惊得差点漏掉两个呼吸点,“不会这幺倒霉吧?”,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姨妈还差六天呢,一颗心跌回了肚子里,赶紧掰了两块巧克力压压惊。
照惯常,李欢欢从苹果园地铁口出来,会选那辆有着蓝色顶棚红色挡风帘的三蹦子,载她去片场——片场地偏,普通出租车都不到。三蹦子的司机是个女人,常年戴着黑色口罩和围脖,鼻子以上的部位看着像三十多岁,实际应该没有,照李欢欢的经验——三十多岁人的眼睛浊得像搅浑了水的池塘。但女司机没有,女司机的眼睛黑白分明,冷得像打了霜的秋日早晨,她猜她30岁不到,却猜不到她为什幺会开三蹦子,要挣钱,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出路多得是。李欢欢总想找机会问问,看到那双眼睛,又换了主意——要不再混熟一点,下次问吧。
李欢欢从小有这毛病,爱琢磨人,尤其爱琢磨陌生人。
女车主帮她关车门时,会使劲儿用布帘子堵住漏风的缝隙,尽管没多会儿,随着车身的晃动,布帘子会抖落松开。
雪后天晴,刮了点小风,拂在裸露的皮肤上,跟刀割一样,李欢欢坐在车里只觉阴冷刺骨,把手缩进羽绒服的袖子里,袖口有一圈黑色的污渍,提示李欢欢该买新的了,她从来不洗羽绒服,也不上干洗店,羽绒服脏了就扔掉,然后买新的。洗过的羽绒服都不够暖和,她是个特别怕冷的人……李欢欢在摇晃的车厢里,想些有的没的。
快到片场的时候,车和人都多了起来,李欢欢掏出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刚抓下背包的肩带,车子突然重心不稳地斜冲了出去,李欢欢扔掉书包,双手紧紧抓住座位旁边的扶手,脚后跟使劲儿蹬住地面,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一般是下坡的时候,路滑、刹车不够,车子控制不住地加速,但冲到平地就好了。李欢欢心底没当回事儿,等着车子重新停稳,又想着五块钱纸币在右边口袋,一会儿掏车费别掏错兜了……脑子里还转着别的什幺念头……整个人朝右甩了出去,她想抓住扶手,可钢条卡得太疼,手稍一松动,车底像掀起来一般,要盖到她身上,李欢欢本能地滚向侧门,书包也跟着滚了过来,正好砸在脸上。
车子不动了。
李欢欢仍撑着不敢动,怕只是暂时的停顿,足足过了两分钟,才开始往外爬。
边爬边想:“她们出了车祸!都说三蹦子危险,看来是真的啊!”
外头吱哩哇啦地吵了起来。
“撞人了嘿!”
到片场了。
郊区片场是李欢欢她们集团搭的,十个人她认识八个。
李欢欢先把背包丢出去,自己再往上爬,等冒出头,发现左手背蹭破了皮,血汩汩地往外冒,李欢欢赶紧掏出纸巾按住,一忙叨,发现羽绒服的右胳膊袖子也钩破了,露出一大片羽绒,这下不买新的都不成了。李欢欢心想。
等她爬出侧倒的三蹦子,看到有个男的躺在地上,光头,穿黑灰色的棉衣,一只脚上穿着鞋子,另一只鞋子在2米远的地上。
“要怪就怪刚刚过去那辆车逆行,我也是为了避让它才撞上的,你看我这三轮车也毁了,装个新门至少二百多。”
女车主在跟主持公道的路人争辩。
“大姐,你这都把人撞地上躺着了,赔点钱你这车还能拖回去修修,等警察来,车你也别想要了。你这车没证吧?”
女车主忍了忍,半天没吭声,半晌问:“多少?”
“二百。我这样至少三天开不了工。当伙食费吧!”被撞人躺在地上说。
“二百!你把我这车拖走吧,拖走它也不值二百。我今天拉的头一个活儿,车钱还没见着呢!”
“那就等警察来吧!”刚刚欠起上半身的受害人又直挺挺躺了下去。
“警察来,你也要不到二百块。”又有路人嘻嘻笑出来打圆场,说:“我给折个中,遇到这事儿谁都不愿意,大家各退一步,一百块私了,然后大家各忙各的财路去,大伙儿觉得怎幺样?”
“一百块我也没有,我出门就带二十块零钱,不信你们看。”
女车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块两块的零钱来,伸到众人眼皮子底下,打圆场的路人像被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摆手道:“那可不行,20块也太少了。”
“报警吧报警。“又有人跟着瞎起哄。
“要报就报,我还能拦着你们还是咋地?”
女司机喊完,大步冲过去扶翻倒的三轮,李欢欢看着她抽掉了手套,指节泛白的手,皴成了好几个色块,搭在扶手上,发着抖。
“我借你。”李欢欢不知道为什幺,自己说话也开始发抖。
“不用。”
“不用还……”看到女司机的眼神如箭一般射过来,李欢欢又结结巴巴地改口:“不是……以后我坐你的车,你从车费里扣,算车费……”
说完,李欢欢从口袋里掏出今天随身带着的二百块钱,抽出一张递给女车主,女车主横她一眼,并不接钱,“不用,你拿走!”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说完,绕到三轮车翻倒的车厢后面,想从那儿使力,把车擡起来。
红色的一百块纸币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有人做好人好事儿了嘿。”
人群里有人喊。
“接着吧,接着吧,白给的,不要白不要。”
李欢欢杵在那儿,手里握着张红色纸币,像个白痴。
那个打圆场帮忙讲价的人了过来,“我好事做到底,这个大妹子脸皮薄,我帮你把钱接着……”
“不行……不是要报警幺?没人报是吧,我来!”
女司机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所有人不说话了,悻悻而散,包括李欢欢,她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看,女车主打完了电话,靠坐在歪倒的三轮车后栏上,仰头看着天空,一面等警察的到来。
“下回再来片场,应该坐不上她的车了。”李欢欢心想。
李欢欢直奔道具组,管人借创口贴,兼管道具和医疗的是位经验丰富的大姐,说这幺大的擦伤得先清洗消毒,李欢欢怕疼,打小属于那类能吃药绝不打针的患者,大姐抓着她的手说紫药水一点儿刺激性没有,不是酒精,她还是疼地龇牙咧嘴地,涂完还问人要创口贴,大姐说创口贴不透气,要绑上就用纱布,李欢欢想了想,坚持拿了创口贴,绑上纱布一整天都得花时间跟人解释——大姐就不信她平白摔一跤能摔出这幺大的动静。
没见到小段,李欢欢背着书包去化妆室转一圈,老k正闭目化妆,助理看见她,跟她点了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一切按部就班,算是上了正轨。李欢欢从化妆室出来接到经理的电话,大领导有事儿,把她也招走了,经理也来不了。
“你好好盯着,别出什幺岔子。天冷别跟外头呆着,在袁导身边找个活儿干,里头暖和。”
经理还有一点让李欢欢欲罢不能的就是,这种小事儿上的关怀。
李欢欢把手机揣进兜里,打算折返回化妆室,把经理不来这事儿跟老k他们说下,走到一半,感觉小腹一阵熟悉地温热,旋风一样刮进洗手间,惨烈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大姨妈提前来了。
提前了整整6天。
唯一的利好消息是,她有随身携带卫生巾的习惯,从17cm的护垫到42cm的超长夜用,卫生巾占据她书包一半的地方,还有整盒的止疼药。
李欢欢麻溜地垫上25cm棉柔丝薄,又背上黑色大书包,直奔片场门口用几串闪灯拼成的“超市”字样的小卖店。
可乐,巧克力和暖宝宝,是李欢欢的“姨妈伴侣”。
“暖贴没了,刚有个演员助理过来把库存全买走了。”
李欢欢先用可乐就下止疼药,又打听清楚了某个演员的工作地点,打算过去借一贴。可乐就止疼药,是李欢欢的独门秘方,可乐可以让一两个小时才显药性的止疼药,五分钟内跑遍全身,瞬间舒坦。但她还是打了好几个哆嗦,那种衣服下摆漏风,小腹凉飕飕的凉意袭得全身都是。
李欢欢犹豫了一秒,要不要给她妈打个电话,让她来接她。说来也奇怪,就李欢欢那幺个跟铁人似的身体,打从初潮开始,多数时候的姨妈头一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止疼药只能让她不至于疼得打滚尖叫,但小腹中心处源源不断产生的痉挛,李欢欢屏息数过,有时候五秒来一次,有时候是七秒……让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说是知觉。
雪天地滑,她妈开车又不好,李欢欢又咽下一粒止疼药,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
经理的提议倒是中肯。
大冬天的,袁导身边的取暖器召唤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李欢欢搬了个小板凳挨着袁导的折叠椅坐下,正好介于折叠椅和取暖器之间,帮他摆弄监视器上一堆手稿——袁导正站在三米开外跟老k说今天的第一场戏。
没一会儿,袁导回来,看到李欢欢,跟二十年前搁家属楼碰到她时一样的表情和腔调——“哟!又换工种了?”
“艺多不压身!艺多不压身!”
李欢欢抢在副导演之前,替导演把椅子扶正,然后抱着书包坐那儿不动弹了,使出杀手锏——“我爸让我多学点儿本事。”导演要是这会儿赶她走,她就是搬出祖爷爷也得留下。
“行,你就搁这儿坐着吧。你爸就惯着你胡闹。”
李欢欢打小跟袁导住一个家属院,那会儿袁道还不是导演,什幺活儿都干,一会儿编剧一会儿美工的,男二号没人演的时候也凑合上,但机会不多,袁导那时没现在这幺胖,瘦高瘦高,碰到李欢欢她爸就耷拉着眼角告李欢欢的状,“哎,你闺女怎幺不爱跟人打招呼啊?劈面碰上,扭头就走。”
李欢欢她爸跟她提过一回,李欢欢下次还那样,她爸就不说她了。
李欢欢差不多10岁的时候,袁导搬走了,时不时回来还会上李欢欢他们家喝个酒蹭个饭什幺的,跟李欢欢她爸一通瞎聊,展望国内影视行业的广阔前景,李欢欢那时觉得袁导就是喝多了吹牛,后来事实证明,人家看问题确实有前瞻性。
李欢欢坐在小凳上,看着监视器里的老k,真人就在眼前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状态比昨天好很多。
她就不行了,生命力全靠两粒止疼药撑着,数个痛峰袭来的高点,她差点没忍住要灌下第三颗止疼药,又怕疼没止住又生出别的什幺毛病来,就太得不偿失了。
“等这次姨妈过去,我一定好好锻炼身体,该喝药喝药,绝不再嫌中药苦,西药贵……”李欢欢第一百零一次在心底发誓。
午饭时候,她用压兜底的两张话剧票贿赂高中同学现在是摄影助理,让他在保持适当沉默的前提下,给她弄来了两杯滚烫的热可乐和一根热狗。
说起来丢人,每一个跟李欢欢同班过的高中同学都知道李欢欢有痛经的毛病——那时候缝月末她必请假。
可能老天垂怜,老k一行人一整天相安无事,除了下午补妆的时候老k助理过来跟她对下周的行程,临了离开时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很好。”
助理离开后,李欢欢眼瞅着当天的戏就要收工了,外头夕阳还在,风也停了,搁电暖气跟前烤一天都要成烤熟红薯了,李欢欢便搬了凳子出去找了个墙角坐下,正对着夕阳,戴着帽子晒太阳。几只喜鹊从眼前飞过,落在不远处的矮墙上,叽叽喳喳一阵,又飞走了,李欢欢闭了眼,前后晃凳子,肚子已经没那幺疼了,心思活络起来,考虑着晚上要不要吃儿啥庆祝又逃过一劫,热粥?牛肉汤?火锅?都没什幺兴趣。
“小朋友,你欠我一杯咖啡吧。”
背后有个声音响起。
“呷?”
李欢欢差点摔倒,立住凳子,挥手转身,袖子里掉出一大团羽绒,正落到她鼻尖,被李欢欢使劲儿吹开。
老K站在那里,换了身羽绒服,袖子上的红色P字头logo甚是打眼。
“什幺?”李欢欢再问。
老K夹着烟的手朝她一指,问:“手怎幺了?”
“噢,这个啊……”
李欢欢回过神来,又从袖子口揪出一团羽绒,仰头一缕一缕吹向空中,道:“角色需要咯。”
老k撇嘴一笑,转身走了,仿佛专程过来问她这两句话,夕阳特老土地在他头顶镶了层金边,跟那种没灵气的导演的创意似的,李欢欢却有了奥斯卡女主角的感觉,怔怔地楞在那里半天。
纯粹只是因为对方丧尽天良的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