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遂

回家路上,街边微弱的黄色亮光在某一瞬齐齐熄灭。上次目睹这个过程好像还是久远的时候,学生们身穿校服,迎着朦胧的黑色清晨奔向学校。冬季,北半球夜比昼长。她想到这个重复千百次的中学地理常识,想到比遥远更远的,活在极昼和极夜的城市。

坠痛裹挟着半个身体。如果要流血就让它流吧,这是宿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仲影擡起手臂让符黎当作支撑,问需不需要背她走到出租车等待的十字路口。“不用,”她说,“你也辛苦了。”

他们都看得出彼此的状态。但她却没有发觉那些恶意威胁的信,没发现他近来所承担的东西。对了,他其实什幺都知道……

头脑昏沉,她迷迷糊糊地问仲影有没有与别人产生过节。极度的困倦与痛感交织,在那之间,她还思索了一下他能不能听懂何为“过节”。他写下的故事里好像出现过这个词。疲惫的思绪飘忽着,失去逻辑。像自记忆的海洋里捞起近在咫尺的月亮,符黎忽而觉得自己应该很了解他——文字不会骗人,可能一行会,几百字几千字会,但几十万字不会,尽管他时常只是一个冷静的叙述者。

符黎尽力依靠自己,但不知道有多少重量压在他的手上。奇怪的是,有时人被梦中的坠落惊醒,有时又无惧于纵身一跃。只有出版社的编辑——仲影的回答出乎意料。她以为他们一直合作得很好,而且作家与编辑理应亲密无间,如同所有影视剧和书籍的创作感言。

“我反对他们用那则短视频营销。”

他以一句生涩却严肃的语句回应。

再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凌晨她困极了,体内像被一柄剑贯穿似的痛,连带着腰背都难以直立。幸而在她身上,痛经通常不会持续太久。窗外阳光耀眼,蒸发掉多余的水汽,那种炎热和干燥仿佛退回到小时候的夏天。

睡眠沉重,也逃不过幻梦缠绕。符黎梦见有人质问自己和室友的关系,但她给不出最确切的形容。清醒后,她躺在床上,意识到那似乎不是纯粹的梦。需要探明受害者之间的联系,否则无法解释恶意的来源,她能够理解,但隐约感到一阵徘徊不去的、犹疑的伤感。人们总是倾向于把另一些人置于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中——即使你选择孤独——因为那样做很方便,仿佛操弄一盘明朗的纸上游戏。在归纳式的经验之下,卡片被老练地摆在一起,中间没有留下任何余地。是啊,无论什幺时候,简单都具有十足的诱惑力。简单的印象,简单的人际关系,简单的原因,简单的打量的眼光。

过了一会儿,符黎开始思索第二件事,关于教师给她留下的评语。当年,十五岁的少女打开周记本后看见那行字,羞惭得满面通红——它看上去就像一句轻蔑的嘲笑。她觉得魂不守舍,昨晚亦是,有人拿起了锋利的工具,剖开土地,砍向庇护心灵的巨型树木。但如今,符黎比过去更坚实。怀疑是她的力量,首先从两个最基础的开始:我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对恶意缺乏想象;进一步,对恶意缺乏想象是不是“错误”的。

答案清晰明了。

卧室外有一丁点响声,不剧烈,也许室友在用这种方法告诉她,他起床了。她将第二个疑问发给他,想知道属于对方的答案。“别惹作家。”同时,符黎突然感慨,因为他们会把犯罪者和结下梁子的人通通写进书里,为之安排残酷的命运。但他好像暂且不打算那样做。他顺着她的话,说他想写一篇新故事,主角是一个无法想象恶意的女孩。

“她会不会无法理解‘恶’这个字的含义?”按下发送键前,她想了几秒,毕竟那是属于他的故事,外人无从干扰。“早上好。”

“早上好。”他们隔着一面墙,用绿色的即时通讯软件交流。“下午我还要去警察局。”

“那我也去。”

“不用了,你在家休息。”

“我可以的。”

体内经历一次撕裂后就转为隐隐作痛,要容易忍受得多。

“好。”

事实上,在这座城市,那所建筑的正式名称并非“警察局”。但那实在没有什幺纠正的必要。她只是又被提醒了一次:仲影不是生长在这里的人,现在他使用的也不是母语。如果换作她身处异乡,一定难以独自处理这些沉重的程序事务。

他收到了通知,却没有人联系她。同一条熟悉的路上,两人聊起出版社所为。两个月前,营销编辑趁着那条监控短视频的热度公布了他的部分信息,还扒出了他大学时兼任网店模特的照片。于是他的书加倍地畅销——很大程度上仅仅出于对他的形象与人格的褒奖。符黎对此一无所知,自从发生持刀伤人事件,她就削减了沉溺于网络的时间。

曾经希望恐惧会随着那条短视频一起埋没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但背后的操纵者毫不怜悯,反复将它推到人们面前。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感觉血液从体内汹涌流出。

“大家都身不由己……”她顿了顿,“我也想看看那个兼职模特的照片,可以吗?”

仲影一直担忧这些风波会连累她。但符黎只是扬起明亮的目光,没有任何怨怼。

“回去给你看。”他承诺道。

炎炎夏日的下午,无法在外面停留太久。警察让他们签署了一些文件,今年她第二次做这些事,应该已经熟悉了这些流程。作案者如实交代,由于近来生活遭遇不满,所以在网上寻找发泄对象,通过一些特殊手段盗取信息,实施威胁恐吓。荒谬的动机之下,这人的做法甚至有点聪明,不是直白地写上“去死”之类的污言秽语,而是单单罗列行踪。但警方仍然判定这种行为触犯了法律。他得到了相应的拘留时间,长达故意伤害未遂的三倍。

傍晚,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去了超市,符黎始终跟着他,心不在焉。无力感挣破了树木的荫蔽,再度从内部涌上来。大家都身不由己,她又默默重复了一遍。上次,有个女孩在这儿认出了仲影,请他签名。货架上整齐地摆着饮料,瓶身印着偶像演员俊俏的脸。他原本不情愿一些消息流传到网上;她原本不情愿再被迫记起有关佳日文化的回忆。所有的事都在催促他们离开,去远方,遗忘这些焦热的愁闷。

她不止一次自暴自弃地想过,如果当初他没有帮忙夺下李争青的刀,如果那柄白刃刺入身体。似乎只有让未遂变成既遂,那个自大狂才能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仲影会保护她,朋友、家人们都会,但他人终究无法疗愈她的破损——它源于更深邃处,源于失灵的天气预报,源于被列为禁忌的烟花火焰。

“又下雨了。”

他们走出超市,被困在这座商场。情绪一整天起起伏伏,流离失所。大雨骤然降落在可见的视野之外,几乎没有人随身携带雨伞。

“阵雨,”他说,“很快就会过去。”

忽而,她觉得这句话有几分文学性。

不远处的服装店里,一面穿衣镜挂在墙上,映出现在的模样。符黎抓了一把头发,弄得稍显凌乱。雨会停止,淋湿的也会吹干。已经不再需要发泄和放纵。她想要更多养分,更多直视的勇气。

“仲老师,我们去染发吧。”她向自己头顶指了指,“我想把这玩意儿染成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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