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地底下的烂泥……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出了眼泪,对啊,他就跟他父亲说的那样,只不过是地底下的烂泥。
没有办法改变的,白嗣,哪怕豁出去你的命,你也没有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他蜷缩在床上,抱着她的照片,紧紧的,就像抱住生命里的光。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梦里,他们不再是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他们可以相爱,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世人,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那些曾经被视为肮脏的、不可言说的感情被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底下,他们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而血缘成了子虚乌有的事,他们共同成长,共同工作,然后,在掌声中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他们生下了一个很像她的女孩,一切都是那幺的美好,美好到让他明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也不愿醒来。
然而,旭日初升的光,刺眼得宛如锐利的箭,击穿了他的梦。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抱着一丝微弱的期望,翻身看去,大床一侧空空如也,只有散落一地的照片。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每一声都像在提醒他,现实与虚幻的界限。
“滚!”
他声嘶力歇地朝着门外的人大吼,身体喘息得厉害,他疯跑下床,头发散乱,睡衣歪斜,一双眼睛红得惊人,他飞快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照片,每捡一张便往自己怀里塞。
照片实在太多了,捡了数十张后,他动作稍微大些,照片便从怀里漏出,看到照片掉落,他脸上的着急之意更盛,照片捡得越多,漏得便越快。
重复无数次的开关,在刹那间崩溃了。
他抱着照片的手蓦地松开,照片又一次散落在地。
他捂着脸,号啕大哭。
哭声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
又是一年春风好时节。
距离他去看她已过去一年有余,16岁生日那天,父母为他举办了盛大的生日宴,就像被悉心打扮好的宠物,他麻木地跟随着父母在这个充斥着金钱与欲望的世界来回转动。
那些华服下的腥臭皮囊,每一张得体笑容下的脸,都带着算计与打量。
艺术家?
呵,在他们看来他不过是他们评估能为自己获得多少利益的工具罢了。
真是令人作呕的世界。
忍耐片刻后,心中的躁意达到顶点,他随意找了个借口,从宴会中逃离了。
许是心情不佳的缘故,他没有留意到自己身后跟了个小尾巴。他迈着迟缓的脚步,来到这个屋里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阁楼。
阁楼还是老样子,放满了画作,那些画作,每一张都挂上了白布。
这些被束之高阁的画就像他心底里那些隐秘的感情,只能用厚厚的白布掩盖。
他的指尖停留在某一幅画上的白布上片刻,又放下了。
“表舅。”
是那个孩子。
他转身,看到小侄女与叶馨有五分相像的容颜,心底的烦躁顷刻间如烟雾消散,眉宇间的皱褶舒展开来,他挂着淡淡的笑,与那孩子闲话家常了几句,谈话的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关于叶馨的事。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压在他心头的巨石移开了。
他高兴极了。
送走小侄女后,他应了父母的挽留,在别墅里住上一宿。
那一宿,他睡得很差,差到他数次从梦中惊醒,可诡异的是,以往所有梦境都会有所记忆的他居然忘了那晚上的梦,只记得那天梦里,不住地有人跟他说一些很讨厌的话,还不停地逼着他做选择。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手腕处多了一个伤口。
伤口的痕迹有点像是被利刃切割过后留下的,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入睡前并没有这个伤口。
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他找了纱布稍微包扎一下便离开了房间,不顾父母的挽留,径直离开了别墅。
从那天开始,他发现自己时常会遗失一些记忆,刚开始时是短短的一两个钟头,到了后面,他遗失记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高达一到两天。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可他不敢深究,他隐隐约约中有种直觉,在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他做了不好的事。
浑浑噩噩过了数月,他的伤口变得越来越多,某天,他在自己房间发现了半张带血的纸,纸上写满了各种可怖的情话,那一刻,他内心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他害怕,害怕伤害在他尚未察觉之时已经造成。
也许是自己越来越诡异的行为引起了父亲的注意,某个晚上,父亲不由分说把他带到了医院,从他的眼神中,他看到了父亲对自己的戒备与隐匿的痛苦。
医生对他的身体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 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在医生欲言又止的表情中,父亲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那个身形高大,素来意气风发的男人刹那间像是失去了生机的绿植,沉默地把他带到了精神科。
精神科门牌外的三个字,格外刺眼,他擡头望了良久,却轻轻笑了起来。
那时,他不知道是笑自己终于知道身体发生了何种变化,还是笑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
那场谈话前所未有的疲惫,心理医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铲,把他心房上覆盖了无数腐臭的烂泥一点一点挖开。刨根问底式的问话让他倍加反感,可是一想到门外父亲的眼神,他又不得不把那些呼之欲出的愤怒压抑住。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终于,话题到达了尾声,不等医生的结论,他飞也似的从会诊室逃离出去。
心脏的不适让他难以呼吸,他喘着粗气,佝偻着身子蹲在医院门外好一会,呼吸才缓缓恢复了正常。
过了不知道多久,父亲出来了,眼角余光中,他看到了父亲手持报告的手指在轻微颤抖,父亲似乎想跟他说什幺,嘴唇嗫嚅了好几下,终究,还是沉默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听到父亲轻声对他说——
“回家吧。”
如垂暮的老人,只余下无尽的叹息。
他与父亲肩并肩走在一起,两人保持着沉默,夜色寂寥,他猛然发现自己的身高不知何时开始快要高过身旁这个曾经被他视同高山一样的男人。
“爸……”
“别说了,会好起来的。”
父亲打断他,却没有看他,只是兀自说着自己的话。
他知道,自己好不起来了,却不敢反驳对方。
两人没有了对话,霓虹灯光落在两人身上,光晕晕开,他恍惚间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光怪陆离,灵魂在漂泊,脚尖却不到地。
作话:叉烧又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