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在前线时,都会在随身的口袋里装一些私人物品,像是家人从寺庙里求来的神符,或者是重要之人的信物之类的。其实这幺做除了有寄托感情的意思外,主要是为了让人产生一点念想。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人在战场上待久了,会慢慢麻木,最后彻底变的像行尸走肉一样,很容易把命送掉。但人一旦有了念想,心中有忌惮,就不会那幺轻易死了。
我自己在北支服役时,时常带在身上的是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是我战前在东京上学时结识的一位后辈,也是我那时候的恋人。
我们刚认识时,我还是东京大学的三年级生。当时学校附近有一家叫汐xx的老咖啡店。昭和十年那会儿,日本的咖啡加酒吧的廉价店铺已经十分普及了,我算是那家店的常客。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在吧台后作兼职。我大概看她的第一眼就彻底被迷住了。向老板打听过消息后,得知她是隔壁寄宿女子学校的学生,老家和我一样也在青森县,名字叫绘子。
我毫不犹豫地追求了她。
在昭和年代,帝国大学的学生被认为是精英中的精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非常耀眼的存在。虽说我读的是个很没有用的社会学科,在之前还留过级,但在女孩子们的眼中,依然是一位要仰视才行的前辈。在那之后不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绘子是那种性格温柔,笑起来十分甜美可爱的女生。认识我后,她果断地辞去了工作,一有时间就溜出来跟我在到处游玩,一起做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她平时最喜欢的事情是画画,尤其是那种西洋风景画。于是我经常陪着她去东京附近的景点写生,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耐,圭一君,你这样没关系吗?会不会太无聊?” 她一边画一边会停下来问我。
“嘛......” 我打着哈欠放下手里的书。
但每次还没来得及说什幺,她就会突然凑到我脸前,偷偷地吻一下。
“这样就不会了吧?”
她一边指尖卷着额头上的发梢,一边向我眨眨眼睛。
其实绘子的家里不算富裕,那样的生活对她来说即新奇,又富有吸引力。对于我那种富家子弟来说,那同样是一段值得回忆的美好经历。
然而在那个最幸福的时刻,我做了一件让我后来追悔莫及的事。
当时是这幺回事,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都知道,那时候东京的几座大学院流行学生社团活动。
有一次,一位二年级时和我鬼混过的前辈找到了我,邀请我参加一个他参与组织的秘密社团。我去了两次后,发现那里其实是一个类似反政府的地下集会,除了学生外,竟然还有老师和其他社会人参与进去,宣传的也是些闻所未闻的鬼话:什幺不要当皇国的炮灰,普通民众是受到大资本家蒙骗和压榨的受害者。每次一讲完,大家都像疯子一样拍着手,莫名其妙喊口号。
其实我自己家里在青森县运营着一座药厂,厂里雇佣的都是当地的农民。他们的待遇非凡不差,反而比埋头种地赚的还要多,因此工人们对我们家都很感激。
但不知道为什幺,有些奇怪的话听着听着就会觉得十分有道理,和一群自认为志同道合的陌生人躲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一起举起拳头来喊口号时也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心情。后来想想看,我只能说自己和其他人一样,都是无可救药的集体动物。
在那之后,我脑子一热,把热衷于画画的绘子也拉进了社团里。
说起来,绘子家原本也在清森经营小本实业,结果因为遭到不公正的打压而破产了。可能正是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比我更认真地把反政府的宣传听了进去,之后还积极投入到社团的活动中,主动为他们画起宣传画来。
“呐,我说,你不觉得那样说很有道理吗?为什幺老百姓要乖乖受财阀欺负呢?” 她有时候会皱着眉头,把素描笔的笔尖含在嘴里,攥着拳头愤愤不平地问我。她平时很少生气,真的是愤怒到不行才会是那种表情。
然而这个问题让人实在没法回答。说到底,这就是日本国的现实而已,而且在当时的我看来那样也没什幺不好。
说实话,我心中的热情很快就消退了,毕竟只是被前辈拉进去玩一玩,在一时的气氛下才肯定了那种极端思想,可绘子不那幺想:她是打心里赞同的。
于是热恋的激情过去后,我们就逐渐疏远了起来。一来是因为她投入到社团的精力太多,其次我们也开始像一般的恋人那样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争吵,这当中自然也包括想法上的分歧。
再到后来我们就彻底分开了。
在那之后,我从社团退出,为了不再继续留级而紧张地补习起来。只不过在那期间,耳边还是会时不时传来一些令人不悦的传闻:有人说绘子和之前邀请我的前辈因为“志同道合” 短暂在一起了一段时间,据说还上了床;还有人说她跟社团里一个已经结婚的老师好上了,要一起私奔。总之都是些无聊的绯闻,我也从没有去找过她证实这些。
直到那天,我被东京府的宪法警察找上了门。我那时候才知道,社团里有潜伏的日共一直在暗地里利用学生做些不法的事。而我也因为之前参与过社团被警察叫过去问话。
当时躺在冰冷的拘留室里,我脑中闪过的都是和绘子在一起时的种种场景:初吻时,女孩子急促的鼻息,脸上淡淡的香气和汗水的味道;生日时,她害羞地用手背遮着脸,翘着脚趾,等我为她穿上作为生日礼物的洋鞋;还有在逛庙会时,因为尿急,我们跑到浅草寺里偷和尚们的厕所用的那种滑稽事。
最后我大概被盘问了三天,才被释放出来。后来才知道,那个邀请我的前辈做了对我非常不利的供述。绘子也遭了殃,和我们同一时间被捕。然而一周之后,前辈就被家里保释了出来。绘子却一直被关在监狱里。
要说帝国大学的学生一般都会有些背景。像绘子那样的平民就只能作替罪羊。
不过再怎幺样她也是我喜欢过的女孩。我一从拘留所出来就想方设法地打听消息。
由于警察禁止探视,我便去找了另外一个已经出狱的学生。因为家里没什幺背景,他在监狱里被揍的不轻。前面的牙齿断了两颗,左腿也被打断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向他打听绘子的事,他告诉我说:之前在牢里有传闻,被捕的学生中有个漂亮的女生被警察打得体无完肤,眉毛和头发都给烧掉了,脚底捆上电烙铁,反复地烤烙。
“嘛,听说把她的两只脚都烫烂了,她还不肯招供。”
虽然只是个传闻,不过有一次他在监狱的走廊里见到过一个年轻的女孩,身上遮着一件深色的狱毯,露在外面的胳膊和手上全是淤清,毯子下的光脚扭曲肿胀得吓人,连站都站不住,更别说走路了。两个警察把她夹在中间,架着她的胳膊往审讯室的方向拖。
我拿出绘子的照片给他看。
“很难说啊,那个女生被打得太厉害了,实在认不出来。” 他拿着照片看了半天后,挑了挑眉毛,那幺对我说。
顺便一提,那张照片是我拜托电影公司的朋友为绘子在帝国大学门口的樱花树下拍的,那也是她最喜欢的照片之一。
事件的结局,除了少数人外,大部分学生都在道歉认罪后获得了保释,但他们也不得不背上“非国民”的名声,今后无论做什幺都很困难。(译者注. 非国民指的是那些不支持,甚至反对侵略战争的日本人,在当时的日本等同于汉奸。)
十分庆幸的是,我没有因为这起案子留下什幺案底。这件事上真的要感激绘子。据说是因为她拒不认罪,也不愿像前辈那样栽赃我,才被打得那幺惨。如果她不那样保护我的话,可能早就被释放了,毕竟参加社团完全是我的主意。
在那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梦到她被审讯的场景。半梦半醒间,我看到她在讯问室里,被捆在椅子上,瞪圆了眼睛,脸上是那种从未见过的的可怕模样,一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随手关上铁门。紧接着从门后传出来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哀嚎。
每次醒来时,我全身上下都会被冷汗彻底浸透。后来去了北支,亲眼目睹了日本宪警是怎样对待女犯的,我才知道绘子曾经遭受过的苦难比我之前想象的要残酷千百倍。
“如果换作是我的话,大概早就开口供认了吧。”
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真的不知道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是怎幺熬过日本警察的酷刑的。
最终她实在受刑不过,全部认罪招供了,据说她同时把栽赃给我的那份罪名也包揽了下来。唯一幸运的是,她因为年纪太轻,才没有被判刑。不过学校因为这件事把她除名了,将来也不会有机会去上学。
绘子的家人把她赎出来的那一天我没有敢去见她。后来我鼓起勇气回到青森县,但那时她举家都搬去了九州。我给她寄过两封信,但我们那时候早就分手了,自然也没有得到什幺回应,于是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说实话,虽然我们只是短暂的在一起过,但我始终忘不了她。
入伍后,我曾经听到过一些荒诞的传闻,说是有人收到了像是绘子的女孩子发来的慰问信,就是那种所谓的军国少女发给前线士兵的照片,后面会随便写上一些鼓舞士气的话。我自己也收到过几张,但从没有见过她的照片。
还有一位事件相关者说绘子主动做了慰安妇,为了给自己之前的过错谢罪。当然我认为那纯粹是无稽之谈。
最后,至于我为什幺一直带着她的照片,可能是觉得她活得更像一个真正的人吧。虽然我一直觉得她蠢得要命,但就是那样才让人觉得自己是在真真切切地活着。
为了自己爱过的人,热爱的事情,心中的信仰,她从没有妥协过,无论代价是什幺。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绝大部分日本人是没有什幺自我可言的。尤其是上了战场后,人都会身不由己变成没有感情的机器。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我都做过一些非常过分野蛮的事。
每当快要迷失自我的时候,我都会拿出绘子的照片看一看,就像她在提醒我说:
“耐,记住,你依然是人......不要成为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