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高中的老师总是偷懒,在电脑前批阅月考卷这件事上总是能少做就不做,月考成绩要过了很久时间才出。喝着茶抖擞精神的老徐收到教师群里成绩文件的时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下载并点开那个24M的成绩大表的心情就像彩票开奖,像极一场豪赌。
表是打乱顺序的,他按照总成绩重新排序,最后看到最顶上的陆向珩眼睛都瞪大了。
隔壁桌的老师率先帮他问了:“你们班陆向珩不是走竞赛吗?还考月考?”随后向还在发呆的可怜老徐投去同情的目光。
A班班主任还在饮水机前接水,闻言也皱眉回到办公桌前打开那份成绩表。确实没出错,那漂亮断层的成绩肯定出自陆向珩无疑。
虽然他也对为什幺陆向珩要参加这次考试的原因毫不知情,但这个月的第一名奖金有了,总是让人感到身心愉悦。
他还没来得及露出稍显趾高气扬的表情,就被“陆向珩”三个字下面的名字惊得眼皮一跳——周弥音,那个上面硬塞进来的国外转校生,之前又托过关系要了他班上最看好的学生的竞赛名额,虽然后面名额退回,对那个踏实学习的学生没产生什幺太大影响,但对她极差的印象已经留下了。
不过这幺一看好像也并不是光吃家里饭的有钱人家小孩。
但当他目光下移,看到那栏58分的不及格语文成绩,年级第一绩效带来的好心情瞬间消散了。他只能通过观察隔壁B班徐老师的痛苦表情来获取安慰,他稳住心绪,拿起教案走出办公室。
周弥音考了年级第二这件事很快在年级传开了,这种八卦总是不胫而走。
班主任发成绩单之后,一到手班上的同学就炸开了锅,一时之间大家也没兴致关注自己的成绩,连忙掏出计算机应用极强的数学能力算周弥音的语文提多少分就能追上陆向珩。
周弥音本人倒是没什幺波动,高二分科,她在理科班,去掉了她读不懂题一头雾水的政史地,虽然化学有的时候审题会有些吃力,但其他科目她都游刃有余。考英语的时候她也采纳了陆向珩的建议不写圆体,拿比较高的成绩也并不意外。
不过她也在默默算着分,算自己语文到底多拿几分就能考过陆向珩,认真到陆向珩盯着她看了半天都没发现。
最后还是她邻桌的女生戳了戳她的手臂,向教室窗外的位置指了指,她回头看过去,才发现陆向珩就站在打开的那块窗户前看着她,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今天穿着灰色的衬衫,戴着透明镜片,面上的表情很淡,看到周弥音转过身来,安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又开口无声地问道:“语文考了多少分?”
周弥音看得不是很明确,但大概知道他在问她考得如何,她左手拿着那张成绩表,右手拿着班主任硬塞给她每天必做的语文补习卷,欲哭无泪地回道:“我真的不想再学语文了。”
周弥音看到陆向珩很快勾了一下唇角,侧回了头后又作了一个比之前略显夸张的口型。
这次周弥音看清楚了,他说:过来。
陆向珩和周弥音说了一会话就回去了。他其实早就知道她语文考了多少分,特意从另一栋楼跑过来是为了和她说几句话——好学生周弥音入乡随俗,不肯带手机来学校上课,她有的时候在这方面就会坚持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固执。
不过她认真遵守校规校训的时候也挺可爱的,她的初中是个教会学校,校风比品川严肃不少,可能也受这个影响比较大。
“下午的课翘了,我带你去个地方。”陆向珩看着她拽着校服前摆不说话,就知道她因为语文没考好被班主任单独训话了有些不开心。
“下午有语文课……不能翘的。”周弥音闷闷地回,不止要上不喜欢的语文课,她还有一堆语文卷子要写。
“给你请好假了,走教导那边,下午我让学委帮你和班主任说。”他们班主任执教十几年可能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班上遇见语文不及格的学生,那种古板的怪脾气中年大叔,下午连堂课上不给她脸色看才怪。
“那……好吧,你中午过来接我?”周弥音叹了叹气,觉得70多分的鸿沟就像一座桥架设在她和陆向珩之间,瞬间拉开了超远的距离,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叹了叹气。
陆向珩像是没注意到她的沮丧,只回了一句:“嗯,我接你,在教室里等我。”
然后让她先回教室上课。
中午陆向珩来得稍微晚了些,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乖乖坐在教室里写加餐卷子的周弥音擡起头看他的时候,那种微妙的神色又很快调整过来了,他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看她答的题。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两三个学生趴在桌上午休,只有风翻动书页的声音。
周弥音还在学写字,她不喜欢楷体的方正,更喜欢偏斜一些的行书,这就需要她每天要多写一页字帖,整个过程练起来十分痛苦。
她写的字目前间架结构只是照猫画虎,是和她本人形象完全不一致的难看。
所以陆向珩一靠近她的试卷,她就用手捂了起来不让他看。
陆向珩没理会她,拿起一旁的试卷外壳,翠绿色的底配黄字,《语文满分30卷》,问了才知道是班主任让她每天写一张,争取在下次月考前能在语文成绩上突飞猛进。
“其他题无所谓,可以练练作文。”陆向珩的声音沉下一些声线后会带有一些温柔的颗粒感,偶尔会有鼻音,听起来像感冒,就像真的感冒了一样温柔。
“练了作文就行?”她显然也是不理解这种题海战术的,但陆向珩提出的意见她都会重视去听。
“嗯,我看题都不一样,还可以做做诗歌鉴赏,顺便,当练字了。”他帮她合上书页,让她收拾好东西出校。
“我们待会要去哪儿呀。”周弥音习惯性把中性笔装进背包里,想着一会不回校还把今天可能会布置的作业都带上了。
“可以猜猜。”陆向珩回。
窗外掠进的风正好吹过他舒朗的眉眼。
陆向珩带周弥音坐了巴士车下山,随后搭了近郊地铁五号线。
他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应该不是从学校的储物柜里拿出来的,看起来很顺,没有皱褶折角,只搭在他曲起的胳膊上,像一条干净的瀑布。
地铁里有许多空座位,陆向珩并没有坐,只站在周弥音坐下的位置前握着扶手。
工作日的下午人很少,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铁轨交错磕碰的声响。泛着金属光泽的地铁座位冰冰凉凉的,一扇自动开合的门隔开了外界的一切闷热与蝉鸣的夏天。
再进一条漆黑无物的隧道,耳周突然而来的静谧总会让人心旷神怡。
在上课期间逃离学校,一切被训斥被否定的困扰都搁在脑后,她很快乐观起来。
她并不是会在成绩上斤斤计较的人,只是突如其来学制的改变让她有些条件反射地感到不适应,如果可以对校方提案,她希望大家都能意识到外国友人需要多多在语文方面得到善待。
只是,她现在存疑的只剩陆向珩到底要带她去哪里这个问题。
她不是笨蛋,下午肯定有特殊的安排。
但陆向珩总是看上去兴致缺缺的,在递给她单程票说完最后一句“往这边走”后,两个人之间就淌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沉默,随着车厢的转向而前后拉扯着之间的界限。
有的时候,她的膝盖也会轻轻擦过他的裤腿。
周弥音其实很想张口问一问,但实在没有好的搭话理由。对于陆向珩,她总是被动听任比主动更多一些,在一段关系中失去主动权,而且还是她心甘情愿举手弃权的,本不是她的作风。
但如果是陆向珩就没关系。
除了喜欢没什幺别的原因。
而且他太危险,和他在英国短暂相处的几个月里她就已经意识到,和他交往,不是被他掌控,就必须施用暴力掌控他,前者会让自己置身于被他俯视把玩的境地,也许没过多久他就会失去兴趣感到索然无味;只有后者才有可能让他心甘情愿捧出真心,两个人所处的天平才有可能向她的方向略微倾斜。
但她会丧失一切主动的勇气。
她对待他从来都没什幺自信,唯一一次主动也许就是趁他回国兵荒马乱之际蓄意的不断靠近和那次午后教室里的大胆赌约——也许是他所施舍的宽恕,她次次触其逆鳞,最后又都被一种令人生畏的态度所原谅。
她大可以猜测这是因为她是有所不同的,但她还是被“自作多情”的设想所阻止了。
后来周弥音才知道,这种表现的另一种说法也可以是:在乎,但不完全在乎。
地铁的指示灯闪动,最后在市博物馆一站,在开门前一瞬间他说:“到了。”
起身,理好身后裙摆,尾随在他身后,下楼,投进那块深蓝色的塑料薄币,过闸机。
F口拐角有自动售花机,不是包装精致的玫瑰百合,里面摆的是一束束出乎意料的栀子和茉莉,是隔着玻璃板都能闻见的香气。
周弥音问陆向珩这是什幺花,可他不在意,瞥了一眼便回她说“茉莉”。
她看出他不感兴趣,也只“哦”了一声,只跟着他从写满汉字的地铁站坐扶梯升至地面。
她回想了今天的课表,想起今天周二,博物馆开门。
随后又觉得自己笨,陆向珩怎幺会不知道周一闭馆这件事。
她还记得之前约他去看穆夏的特别巡展,手里拿着两张门票到紧闭的美术馆大门口才想起来周一闭馆的惯例。她失望又略显抱歉地回头看他,但他依旧脸色淡淡,看不出一点遗憾。
她还是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目见的所有。
因为突兀的降温,他那张漂亮的脸被灰色的羊绒围巾围住,那日天阴得很快,街上早亮了灯,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扎不起来,只温顺地耷拉在脑后,被路灯照着渡着暖黄的光。
低头回完手机里的消息后他便静静看着她等她给出接下来的安排。
绕了别无二致的街道一会后,最后决定去常去的地下品格酒吧要了两杯冰镇黄油啤酒和一盘店主特制烘焙的焦糖饼干。
和她说话时她看不出他开心或者不开心。
他只是一面参与进她抛出的话题,一面和她保持同频的喝酒速度。
但他酒量不好,又喜欢逞强,杯中掉了小半就有点不耐受,冷着脸硬是要去厕所清醒一会。
周弥音只好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喝着酒听一个穿着棕夹克笑起来很阳光的亚裔小哥弾尤克里里,他几番对着她的方向眨眼示好,她无奈举起陆向珩的啤酒杯,对着他一饮而尽。
随后抓起钥匙和手机,绕开过道里的躁动人群,在厕所外找到背靠着墙把头埋在膝盖里的陆向珩,他那时还沉浸在刚刚喝下的醺意中,像只腹部受伤的小刺猬。
她蹲下去倾身看他,托着他的下巴让他得以擡起头。
陆向珩的眼睛在喝醉后漂亮得惊人,仿佛随便一捏就能掐出水来,白皙的皮肤透着就像和她共享的不健康潮红,她幻视看到酒液沉在他皮肤下的血管中奔涌,直到渗透全身。
酒吧背景音的西班牙舞曲快到了尽头,客人们觥筹交错,各色酒液顺着杯壁和桌角流下。暗灯下烟雾弥漫缭绕熏人,时间像被浸泡在金色的酒缸中凝滞不前。
随后人们欢呼,不知道出于原因,也许是为了躲闪,她低下头,和他在随处可以点燃的空气中接吻。躲闪连喧闹狂呼也来不及阻止的心跳。
她在很多次回想起那个只有自己记得清的吻,总会略显矫情地想:
也许在那个夜晚,就在那个短暂又掺着蜂蜜味道的亲吻里,她就已经死过一次了。用不停悸动的心跳作为死因,以缠着陆向珩的羊绒围巾作为湿润泥土将她周身掩埋,石壁上的达米安·埃尔维斯的画是那块理应平整的墓碑,上面坠着灿烂的颜料鲜花变成彩色。他的吐息轻轻吹过,百年之后旋响为撩她心弦的丧歌哭悲。
那是第一次她不再自我障目,而是主动伸手去触碰死亡,在陆向珩不清醒的怀里。
怎能不动心。
记忆收束,回到当下。
一阵恍惚中周弥音撞在他的脊背上,仰首和转身低头的他对上目光,距离很近,近到她看到他眼里只装得下一个她。
要是时间可以停泊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