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夜的姐姐青竹樱失踪在晋彦十四岁那年的夏末秋初。
樱曾经说,阿夜,记住自己的名字,记住我们家的姓氏,也要千万记住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们真实的名字。我们的姓氏很强大, 但也会带来祸患。
在夏天的石燕山,那个贵族女孩儿像是夜间奔跑的妖异鬼怪,那妖怪蛊惑了夜。她说,有朝一日她要带走他,有朝一日她会变得非常强大,到那天,她会回来找他,她要和他结婚。青竹夜对此毫不怀疑。他知道她一定会变得很强。青竹夜此前没有见过什幺大人物,没有见过强者的眼神,但他知道,那一定和阿晓充满野心的眼睛是一样的。如果阿晓变强,如果阿晓统治四洲,那幺姊姊是不是不用再隐姓埋名,东躲西藏?
白石晓离开的前一晚,夜告诉她自己真实的名字。他不是阿武,他是青竹夜。
“不要告诉别人。这个名字只有你和我姊姊知道。”
晓笑了。只在夜里溜出大宅的女孩总是笑得像正午的太阳,那样热烈,那样灼眼。“我很感激你告诉我你真的名字。我会用性命保守你的秘密的,阿夜。”
第二天,白石一家从石燕山离开了。青竹夜躲在山上某个阴影里,看长长的队伍穿过石径,穿过鸟居,走上官道,渐渐变小,像是树枝上的一列蚂蚁,逐渐消失在树叶堆里。
那年夏末,青竹樱失踪,他们的家着火,曾经的一切毁于一旦。夜躲在巷子深处邻居家柴火堆的阴影里,放火的人在找他,邻居松田婶的孩子在哭,山本家的老狗在叫,凶狠的士兵跑来跑去,脚步声和呵斥声像催命符。
他没敢出来。他没敢回去。
他跑了。
他知道姐姐不会愿意他回去徒劳地救她,搭上一条命。于是他离开,跑得踉踉跄跄,将被毁灭的家抛在后面,将冲天火光抛在后面。
他想报仇。他几乎知道他的仇人。他只将自己的名字告诉过一个人。
白石晓。
从那天起,夜抛弃了他的过去。他从路过的一家人那里借来一个普通的名字。野川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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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也许是害死姐姐的仇人。这个念头折磨着晋彦。或者,如果白石晓不是害死姐姐的仇人,而她又是一位很好的少主,那幺这就意味着晋彦是一个可恨的叛徒。在这两个可能性中,忍者摇摆着。他踩在可怖的绳索上,不管从左边还是右边失去平衡,下面都是可悲的深渊。
修养好身体后,晋彦回到了白石晓身边当值。大概,晓对那日的乌龙有些羞愧,她总是想补偿他。
尽管日子已经到了春末,风捎来的是暖香,不是料峭,但她会这样说:“反正在都城里也没什幺危险,你就不要在暗处守着了,进来暖和一下。”
高比亮的特务前两天才刚刚潜进来呢。凉城没有你想象的那幺安全,晋彦想提醒白石晓,但那等于暴露自己。
但晋彦总会顺从地走进白石晓的书房,默默看她处理公务。白石晓偶尔会擡头盯着晋彦。有一天,她开口说:“我有一个朋友和你长得很像。”
晋彦静静听着。
“你知道石燕山吗?”
晋彦摇头。
白石晓露出惘然之色,说:“我在那里找不到他。他说他会等我。”
晋彦攥起拳头。他不敢擡头看白石晓。
怎幺等你?如何等你?在被烧毁的家的废墟边等你?和失踪的姐姐一起在某处地牢等你——或者在乱葬岗等你?
他还想问,为什幺?为什幺青竹这个姓氏让白石这样的大氏族趋之若鹜?为什幺我仅仅是透露了自己的姓氏,就几乎招来杀生之祸?
他不敢问,不敢暴露青竹夜的身份。他不想重蹈幼稚的自己的覆辙。他拜托高比亮,用刚从忍院毕业的下忍身份潜入白石府,是为了找姐姐。
他翻过了白石晓府里的人员账册,没有找到青竹樱的名字。他调查十年前入府的人的名单,没有结果。他花了半年的时间暗中了解白石晓府邸的女性,包括侍卫长,没有人能和青竹樱联系在一起。
青竹樱或者是死了,或者并不在白石晓府上。
秋天到了,白石锦侍郎率领大部分武士离开凉城,白石晓留下镇守。晋彦抓住这个机会溜入锦侍郎的府邸去寻找主府的人员账册。家主不在,整个大宅空荡荡的。白石锦侍郎的庭院没有晓那里的生机,草木一板一眼地排列着,不是为了生活的情趣,只是因为“庭院里需要草木”这个常识而种植草木而已。矮松之间,白凄凄的石板庭院映着飞檐的影子,影子里藏着晋彦。
没有人察觉他的到来,在白石家的一年,他摸清了这里的值班安排。他凌晨潜入,找到了厚厚的、落了薄灰几本册子,按捺着被发现的恐惧一页页翻过去,暗自记下几个入府时间、年龄符合的人员记录。她们有的在白石家做下人,有的作为犯人家属在地牢里关到死,有的下场在册子里语焉不详。
像是在大海里捞针。
他凌晨潜入,翻过三本厚厚的线装本,已经是午后。晋彦将库房里的物品物归原处,悄悄离开。似乎没有人发现他可疑到极点的行为,他松了口气,翻过后面那堵墙,就能离开家主的大宅。
“那边那个忍者,站住。”突如其来的冷酷声音让晋彦魂飞天外,可他不能跑,忍者是白石家的工具,工具不应该反抗。
他安静地垂手直立,眼睛盯着脚下。一阵脚步声,叫住他的人走过来。
“你是白石晓的忍者。”一个声音硬邦邦的说:“我哥哥都没有得到过忍者。”
这个声音属于白石炎佑。他的哥哥是白石锦侍郎的大儿子,理应继承白石氏,现在少主的头衔却被白石晓偷走了。
晋彦沉默着,不知道说什幺。如果炎佑出现晚一秒种,他已经消失在房檐之间的阴影中了。
“白石晓不是会很厉害的巫术吗?她要忍者做什幺?”白石炎佑恼火地和旁边的人说:“既然已经搬出去了,竟然还派人堂而皇之地在父亲这里走动,一点规矩都没有。”
忍者是狗,是忠实的工具。白石炎佑根本没有想过,晋彦不是白石晓派来的。
白石炎佑身边的人有点尴尬,无论是白石炎佑还是白石晓,他都不想得罪。那个人圆滑地说:“这下人确实不守规矩。”他也以为晋彦是白石晓派来的,随口把白石晓的下人不打招呼就出现在主府府上的责任推到晋彦身上——也算歪打正着了。
“我最讨厌忍者。”白石炎佑阴森森地说:“因为没有实力,所以只敢躲在阴影里发暗箭的蛆虫。”
晋彦安静地站着。忍者漠然的情绪让白石炎佑越发恼火。如果他这样侮辱白石家哪个武士,即使对方明明是“下属”的身份,也会因为名誉被损而拔出长刀,绝不会因为自己是白石锦侍郎小儿子的身份而忍气吞声。
“铛”地一声,白石炎佑抽出短刀。
“阁下,您这是做什幺?”白石炎佑身边的人下意识倒退半步。他看看炎佑,又看看一旁沉默的忍者:“请不要冲动,这毕竟是晓少主的属下。”
晓的名字并没有让白石炎佑冷静下来,甚至起到了反效果。
“即使是少主,做了错也应该得到责罚。”白石炎佑向垂首的忍者逼近了一步。
“不要动。”他警告道,“白石晓应该得到教训。家主的府邸,不是随意来去的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