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东,雁宁与小魔物暂时租下一个院子,既然暂时无法进入魔宫,那且等着便是。
干净整洁的院落里,雁宁怀里抱着一篮果子,边吃边翻看话本,随便小魔物在一旁忙东忙西。
有时若水会向这边看两眼,雁宁便对他露出鼓励的笑,温温柔柔的:“你做得很好。”
每每说完,便看到小魔物一脸振奋,更鼓足干劲,一丝不苟地收拾屋子和院子。
雁宁满意低头,继续吃果子看话本。
在两人都看不到的院门外,一个黑衣男子正站在墙边,紧盯着面前关闭的门扉,神情似笑非笑,隐隐藏着一股怒气。
“找到你了,骗人的女修。”
如果雁宁没有失去那一段记忆,她必定能认得出,门外正是多年不见的冤家——冥霄。
时间回到一天前,冥霄刚刚杀掉那个灰衣男子,手上的一团雾气是每一个死人生前的回忆,以往都会被扔掉。
可这次,冥霄却停住了动作,只因他看到了雁宁。
雾气内,雁宁对此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完完整整的留存下来,犹如留影石一般,看得一清二楚。
冥霄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雁宁,一时间忍不住来回翻看,一次比一次细致。
两年不见,她头发变长了。
怎的比以前更凶了?
看着看着,冥霄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翘起弯弯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向来阴沉骇人的眼睛里哪还有半点厉色?
他不厌其烦地研究雁宁的每一个表情,比较她和记忆中的不同。直到雾气忽然变幻,另一段画面展开在眼前……
“娘,你怎幺了?”
“不许喊我娘!谁是你娘?你娘早死了,被你害死了!”
床上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三十来许,却十分瘦弱,五官姣好的脸上毫无血色,蔓延着病态的苍白,仿佛连简单的说话都像在耗费她都生命,一副即将撒手人寰的模样。
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少年,眼中充满怨毒。
“你小时候就害死你娘,现在又要来害死我!果然和你爹一样,是天生罪恶的孽种!”
即便被这样咒骂,少年依旧是一脸真诚的担忧,毫无半分怨怼,双眸含泪道:“娘,大夫说你病得很重,不能动气。你先躺一会儿,我这就去给你熬药。”
说罢便转身跑出门去,伴随着身后传来的一声声带着咳嗽的咒骂:“滚!滚得远远的!孽种,你这个孽种!”
少年抹了一把眼泪,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积雪的院子,推开破旧的厨房门,拿起罐子,熟练地烧水煮药。
橘红的火苗时不时从小火炉中窜出,在昏暗阴冷的土房内,成为唯一的光与热源,映照出少年清澈的眉眼和俊俏的五官,以及侧脸上,神秘骇人的青纹。
少年认真盯着炉火,手上摇着一把露洞的蒲扇,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药汤火候。
他穿得十分单薄,根本挡不住从破旧窗缝里刮进来的寒风,可他仍坚定地背对门口坐着,试图用瘦削的身躯挡住冷风,护住面前正在燃烧的药炉。
四周没有人声,除了少年的呼吸,和寒风的呼啸,但仔细听,仍能听见卧室里传来的骂声,和白茫茫的雪片一起,被大风送进少年耳中。
只见他沉默地坐在小板凳上,当泪痕被炉火烤干之后,便显示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眼神空洞到冷漠。
“你还这幺蠢!有娘没娘又有什幺区别?难道还能过得比现在更惨?”
凭空出现一个沧桑的声音,吓得少年浑身一震,四处打量着,颤抖道:“谁?谁在说话?!”
“你不记得我了?当年你爹活着时,我还抱过你呢,哈哈哈哈。”
这声音似喜非喜、似哭非哭,诡异得令人生惧,少年也不例外,把自己紧紧缩起,抱着膝盖直抖。
“你是魔还是鬼?我才不认识你,你快走!”
“怕什幺?我是来帮你的,帮你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知道自己吓到了少年,于是变换了音色,再响起时,已经是一种谆谆善诱的慈蔼语气。
“你干娘恨你,从没把你当成她的孩子,甚至不把你当人,你过得连猪狗都不如,这种日子有什幺必要?这种亲人有什幺需要……”
少年没有意识到,随着声音一句句进入耳朵,他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变得僵硬,原本平静的神色竟缓缓流露出几分怨恨。
“没有人疼你爱你,这世间所有人都厌恶你,恨你!包括你的干娘!”
最后一句话落下时,少年仿佛在和什幺东西抗争一般,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不是的。”
“她只是病了,病糊涂了!她是我娘,我有亲人。”
“你没有!”那声音猛地提高了音量,简直是震在少年脑海中,“你爹娘早就死了,这世界没有你任何亲人。只有我,只有我能帮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给你力量,给你征服这六界的一切力量!”
“我才不要什幺力量!”少年迸出一声哭腔,捡起地上的蒲扇,执着道:“干娘就是我的亲人,我要给干娘熬药。”
“蠢货,你不知道你爹娘是怎幺死的?就是你干娘害的!”
少年骤然愣住,茫然地张开嘴,问道:“你在说什幺?干娘害死我爹娘?”
那声音忽然闪过一丝惊喜,如同在诱惑一个人踏入地狱,带着隐秘又幽暗的鼓励,“对,她杀了你的爹娘,她就是害你无父无母、被众人欺凌、被打骂羞辱的罪魁祸首!”
“去报仇吧,去为你爹娘报仇,为你自己这些年的苦厄报仇,杀了那个女人!”
在少年发愣的期间,外面的寒风竟缓了下来,而从窗户的破洞中,渐渐飘来一股灰色雾息,无声无息地沉入少年身体中。
“报仇,为爹娘报仇。”
少年无意识地张嘴重复,神情甚是混沌,连站起来的动作都十分僵硬。
随后,他注意到地上的药罐,忽然擡脚踢翻,滚烫的药汁洒在冰冷的地面上,升起一阵白汽。
下一刻,却见他晃了晃,眼中光采凝聚,目光顿时清醒。
“干娘的药怎幺洒了?”
他飞快弯下腰,捡起药罐,将剩余药汁倒进一个空碗,只剩半碗了。
“再熬一包吧。”
少年放下药罐,急急去抱柴火,转身的瞬间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细风吹到他脸上,眨眼间,他的神情再次空白。
随后,只见他僵硬地端起药碗,推开房门,一步步踏入雪地。
外面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此刻只有少年踩雪的咯吱声,一步一个深深的鞋印,他像感觉不到冷一样,走得无比坚定。
“干娘,药来了。”
刚推开屋门,转头便迎来一声斥骂:“滚!你这个孽种,别想来害我!”
床上的女子盖着棉被,却一副没有生机的模样,她神色越发癫狂,看着走近的少年,就像看见了恨之入骨的仇人。
“对,你爹当年就是张脸,他骗了你娘,造出你这幺个孽种。”
她咬牙切齿地咒骂,少年却像没有听到一般,神情冷漠平静。
“干娘,这幺多年,也改换些新词了。”
只见他举起药碗,作势要送向床边,至半空中,却手腕一翻,药碗旋即落地,药汤伴着碎陶片撒了一地。
“干娘,这药太苦,就别喝了。”少年淡淡道。
“呵,哈哈——哈哈。”女子转怒为笑,胸腔如同风箱一般嘶嘶作响,仿佛下一瞬就要断气,可她却越笑越激动,脸颊都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我就知道。”女子乐不可支地摇着头,简直开心了到极点,胸口没有规律地剧烈起伏,“我就知道,你骨子里留着那个男人的血,你会和他一样,犯下数不尽的杀孽,毁掉一切。”
话音未落,女子陡然喷出一口鲜血,接着,便濒死地摔在床上。
“干娘,你不止病糊涂了,还疯了。”少年歪了下头,忽然拿起地上的碎瓷片,捏在手里,感兴趣道:“不如我送干娘重活一世可好?”
女子没有发怒,其实她也根本无法再生气了。
生命走到最后,她只是气若游丝地叹了一句:“我终于也要被你害死了,就像你娘一样。”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上方的床帐。忽而,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笑了笑,似乎想到什幺高兴的事情一般。
“乔乔,我来找你了。”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女子终于闭上了眼睛。
无声的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少年站在床头,过了许久,啪的一声,一个碎瓷片掉落在地上。
“干娘?”
下一刻,少年猝然晕倒在地。
在少年倒地后,那灰色气息竟从他身体中游出,向床上的女子飘去,整个笼罩住她的身体。
这幅场景只维持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随后雾气便重归于一团,说明记忆的主人也就只看到这里,后续如何根本不知。
冥霄眉峰一挑,只当无聊看了一场闹剧,想了想,他还是没全部扔掉这团白雾,只从中抽出雁宁的部分,细心存放。
正要扔时,他忽地察觉到,雾气中,雁宁身后的院子和青纹少年的院子很相似。鬼使神差地,他最后也留下了这一段记忆。
这个临时的决定,让冥霄在多年后都无比庆幸。
小剧场
冥霄:给情敌埋地雷,嘿嘿。
若水:嗯,怎幺不算是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