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齐后,两人分别坐在餐桌两端,古流方甚至颇有兴致开了瓶红酒,倒上三分之一后将杯子递给曲璟尤。
“来,老师祝你之后的成绩就像这杯红酒一样红红火火。”
曲璟尤望着杯底摇晃的酒红色液体面露难色,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讶异道,“老师,你忘了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吗?”
“没事儿,这个红酒是最低度数的,不会伤到神经。”
话说这不是重点吧??不过对方一副完全不打算就此作罢的态度,她只得伸手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罢了,反正也不是什幺大是大非的问题,看在她为自己这幺劳心劳力的份上,稍微退让一点也没什幺。不过说起来这酒的味道居然比想象中要好,余味萦绕唇齿留香。
“哇,曲同学好酒量。”
“什幺好酒量,明明都是被老师逼的。”
“什幺逼不逼的,明明你自己也有点想喝,要不然你这狗脾气要是铁了心不喝我能强迫得了你吗?”
狗脾气?曲璟尤缓缓擡头望向对面的人,一脸黑人问号。
“不是,你别误会,老师这是夸你英勇顽强坚贞不屈呢。”她笑着给 曲璟尤夹了一块鱼,以此成功堵住了她的嘴。
“说起来我其实挺佩服你的,你的自制力很强,甚至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成年人。”
“我吗?”她摇摇头表示不能苟同,“如果只着眼于一中,久了确实容易产生这样的错觉,但是只要放眼全省,全国,立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很微不足道。再者说了,老师你更没立场说这种话吧,你这幺年轻就能来一中任教,至少也得是排名前二十的211大学毕业。”
她大幅度摇头,嘴角歪了歪,露出一个自嘲的笑。“非也非也,我和曲同学这种从小到大都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可不一样,我初中三年可谓叛逆任性到极点,我妈都恨不得把我塞回肚子里,巴不得我没来过这趟。”
曲璟尤停了筷子,难以置信瞪大眼睛。“老师是在开玩笑吧,怎幺可能?”
“事实如此。”她摊摊手,扯了一张纸巾在嘴角摁了摁,开始讲述自己的逆叛往事。“进了初中之后,我不知道怎幺就招惹了一帮校园混混,某个周五放学的下午,他们将我堵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将我狠狠揍了一顿,其中有个人不知为何尤其恨我,离开的时候还操起木棒给了我一棍,然后我的手就骨折了,后面在家休养了一个月才好。”
“啊,那你的手现在还好吗?不会留下什幺后遗症吧?”
“恢复倒是恢复的不错,我妈那时可是带我去全省著名的三甲医院看的,不过“后遗症”严格说起来还是有,因为从那以后,我也学会了打架。被打断手后,我妈为了让我有能力自保就送我去学了跆拳道,你知道学成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幺吗?”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冲着曲璟尤轻轻笑了笑,道,“学成之后,我第一时间找到那个打我的人,将他的手和腿都打成了骨折,因为年纪小也根本不用承担什幺刑事责任,所以草草赔了几万块钱就了事了。”
“好疯狂的经历。”即使当事人说的这幺清楚明白,她还是没办法将眼前的人与那段荒唐岁月联系起来。
“是吧,我也觉得挺疯狂的。从那之后我就又被盯上了,不过这次是作为“战友”,学校的一些小混混很欣赏我的“动手能力”,非常诚恳邀请我加入他们,我那时闲得无聊,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什幺坏处,就稀里糊涂加入了。”
“那之后呢?”她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
“之后自然就是入乡随俗,干一些小混混应该干的事,比如逃课,打架,夜不归宿等等,普通人能想到的坏孩子会干的事情我几乎一件都没落下。我妈对此头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差点为此一夜白头。”
“那后来又是什幺契机让你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也不知道,上高中后不久,突然有一天觉得老这幺浑浑噩噩也挺没意思的,还不如认真读书呢。我初中是在邻市读的,高中才举家搬迁来这边,所以跟先前的狐朋狗友基本都断了联系。再加上我本身基础还不错,所以下定决心努力一阵后效果还行,后来就慢慢爱上了学习。虽然这幺说有点矫情,”她笑了一下,“但我真的体会到了学习的魅力。”
“其实这种经历还挺励志的。”曲璟尤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头低了低,看不到她的神情。
“曲同学不会觉得很讨厌吗?像我这种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伤害别人的人。”
她目不转睛盯着曲璟尤,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其实打一开始她就没往校园暴力的方向怀疑过,毕竟在她看来,哪怕是最心狠手辣的坏学生,也会对她这样的天之骄子敬而远之。
因为好学生的背后往往是老师甚至整个学校的力量,没有几个人会傻到去挑战这种极端权威。但很显然她错了,曲璟尤虽然成绩真的非常不错,但还是被人揍到亲妈不认。
“如果老师指的是作恶多端的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那我自然是讨厌的,但我并不讨厌你。真正应该讨厌老师的,是那些被老师伤害的人。”曲璟尤擡眸看着她,脸上没有半点微笑,但好在也没有厌恶。
“所以伤害你的那些人,就是学校那些不知死活的小混混,对吗?”她一字一句咬牙道,声音里强压着灼灼的怒火。
曲璟尤眸光闪烁了一下,轻不可闻叹息一声,淡淡道,“老师对我已经很好了,我真的很感激,至于更多的事情,就不用老师再操心。我说过了,都是过去的事情。”
得,兜兜转转半天又兜回过去了,满以为自己的温暖可以暖化这块冰,低头一看,冰还是那块冰,冷得很。
古流方垂头丧气,愤愤地把碗里那块鲜美鱼肉戳了个稀巴烂,仿佛那鱼才是罪魁祸首。戳烂了还不解气,又用筷子对着碗底继续戳,连坐在对面的曲璟尤都明显感觉到桌子的震颤,擡起头非常惊愕地望着她。
她也擡头迎上曲璟尤的目光,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气哼哼瞪了她一眼,嘴巴撅得老高。“就算你不说我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而且我也知道,这样的过往说出来一定会被你讨厌,但我还是选择说了,你知道为什幺吗?”
曲璟尤摇头。
“很简单,因为我想以真心换真心。昨天你不是跟我说了那幺多私人的事情吗,所以我也很想让你看到最真实最完整的我。”
“哦,是这样,那老师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坦然点头,对此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
“不,这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她昂首挺胸,炽热的目光直勾勾钉在曲璟尤脸上,神色坚定。“就像狐狸幻化一座房子是为了给书生遮风挡雨,但房子并不是她的目的,书生才是。”
哪怕曲璟尤是个毫无恋爱经验的爱情白痴,这会她也多多少少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眨了眨眼睛,神情极度不自然,为了掩饰巨大的尴尬,她忙不迭的端起面前的红酒猛地一口灌下去,盯着大理石桌面上那个脸色绯红一片的小人儿,咬咬唇道,“我吃完了,老师慢慢吃。”
“等等。”
曲璟尤擡到一半的腿不得不又落回原地,像机器人一般僵硬地转过来,头低得像只乌龟。
“我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心里想什幺我会大大方方说出来,但是对你,我一直都在躲躲藏藏,唯恐我的真心会吓坏你。”
“老师,我不是同……”
“我知道,我不应该喜欢你,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这大概是除了亲缘关系外,世上最不容亵渎的关系。很多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我都在想,我生出这样悖德的念头,会不会早晚有一天要遭报应。”
曲璟尤呆在原地,神情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但就像我早先跟你说的,喜欢是这个世界上最身不由己的事,人无法控制自己会对谁心动。就算我再怎幺压抑再怎幺告诫自己,只要你一出现在我眼前,我就知道之前的努力不过是徒劳的自欺欺人罢了。”
她停了下来,又叹息一声,抓起旁边还剩了半杯的红酒一饮而尽,忐忑地擡头望了一眼曲璟尤。后者沉默不语,脸上神情看不出悲喜,但仅仅绞在一起的双手足以体现主人此刻的纠结。
她咬咬牙,忽然觉得一而再的忍耐根本毫无意义,与其再继续那些自以为然的小把戏,倒还不如一次痛痛快快把爱说出来。
“曲璟尤,我喜欢你,就像梁山伯喜欢祝英台,罗密欧喜欢朱丽叶,更像奥雷里亚诺喜欢蕾梅黛丝,才不是什幺老师对学生的关爱。”
前两个爱情故事世人皆知,而奥雷里亚诺和蕾梅黛丝,则来源于诺奖得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书中,已过弱冠之年的奥雷里亚诺对连青春期都没到的蕾梅黛丝一见钟情,由于两人间巨大的年龄差,他每天在身不由己的暗恋和反反复复的愧疚之间来回纠结。
有次中午她去教室找曲璟尤时,看到她正捧着这本书专心致志的看,她讶异于她居然会看这种和学习全然无关的课外书,后者则表示这是一本很棒的书,值得“浪费”时间阅读。
“可老师你说的这些都是悲剧,尤其是最后一个。”遇见蕾梅黛丝之时,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奥雷里亚诺动心的女子,而蕾梅黛丝香消玉殒后,好似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足以令他心动。
“那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的答案。”她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高脚杯,惴惴不安地盯着她,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
“我的答案?”她喃喃道,白净无瑕的脸颊上浮现出茫然的神色,澄澈眼神失焦似得落在洁白的墙面,片刻之后恍了恍,嘴角挤出一个苍白的笑。“老师你知道吗,和语文不一样,就算是再离谱的答案细看总觉得有几分似是而非,在数学上有一种答案叫做“无解”。“无解”,这就是我的答案。”
“谢谢老师昨天特意去接我,又好心留我过夜,还大展身手为我做美味大餐,我真的很开心也很感激,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好好报答您。之后,我会更努力学习,争取不辜负老师的栽培和期望。”
她顿了一下,擡眸去看古流方,但对方垂着头完全看不到表情,只能感觉到环绕在她身边的低气压。她抿了抿唇,将心中一闪而过的说不上来的情绪挥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还有很多作业要做。老师再见。”
她轻轻地离开,又轻手轻脚将门带上,静悄悄宛如一片随心漂荡的云彩。门阖上后,室内顷刻恢复一片寂静,静得令人心惊,先前种种,仿佛不过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