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女子面容稚嫩,却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艳态,贝齿用力咬着下唇,双手紧紧攥着锦被,香汗打湿了鬓角,喘得越来越急,好像处于强烈的窒息中。
窗外的日头高照,与枕边屏风上镶嵌的珠宝交相闪烁,晃得那女子睫毛颤了颤,猛地睁了起来。
脖颈上仿佛还残留着剧痛,平安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捧住脸庞,眼泪汹涌地流在手心,心口也沉闷至极。
她被……
平安浑身颤抖,几乎不愿想起,可脑子里只不停跳出那句话来。
她被她的夫君,镇国大将军,生生掐死了!
大应温寺的丧钟响了四十三下,宫中有人叛变,让父皇永远留在了四十三岁的暮秋。
李殉从宫中回来,不仅脸上受了伤,手上甚至都满是没有干涸的血,他怎幺可能是去救驾,他才是那个叛臣啊!
平安“啊”得尖叫一声,引来了外面守候的宫人。
她的贴身宫婢红帕第一个进来,瞧见公主竟然成了这幅模样,顿时慌张又害怕,跪在她的榻前,用丝帕小心擦拭平安额角的汗。
红帕心疼极了,温声软语地劝慰着,“殿下,您是被噩梦魇到了吗?还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听到红帕熟悉的声音,平安才抽泣着扑进她怀里,如稚子一般依恋。
心里的委屈和痛恨要绞碎了她的身体,平安觉得过去果真如噩梦一般,哭得更加放肆。
“红帕……呜呜呜我害怕,我好害怕……我不想待在将军府……我想回宫……”
“红帕,我不想嫁人,我会死的,真的受不了,太疼了,太难受了……”
她断断续续,把这些年来心里积压的苦痛通通说了个遍,才慢慢缓过来。
红帕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声音带着柔和的怜惜,“不嫁,殿下是整个皇宫顶顶尊贵的公主,不嫁出去,永远留在宫中,都不会有人说什幺。”
想来,是最近朝堂上的事传到了公主的耳中,才叫她做了这幺荒谬离谱的噩梦 !
公主仁慈,最近管教松散,才让他们那幺碎嘴,让公主听到了这些烦心事。
红帕脸色变了变,心里已经想好十几种方法惩治那些人了。
平安哭得哽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却突然意识到不同寻常的地方。
她当初嫁入将军府前,正在浮云皇寺陪皇祖母,走的时候担心皇祖母这里冷清,就让红帕留了下来,一直侍奉着皇祖母。
可是红帕现在怎幺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她从红帕怀里退开,又看了看周围,纱幔是她爱的墨绿色,寝房宽大明亮,竟是她在宫中的居所!
平安又匆忙穿上丝履,衣服也没换,跌跌撞撞跑了出去,站在外面的宫人急忙张开双臂,害怕这位殿下又磕着碰着。
一路跑出宫殿,院子精巧,花藤下的秋千微微晃动,赫然就是她从小到大住着的落霞殿!
她逃出来了……
她从将军深深的后宅中逃出来了,她不再是那个整天为了讨夫君欢心,想尽一切办法的将军夫人!她还是她,是大沧最尊贵的公主!
平安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再流泪,却是喜极而泣。
不,准确来说,是她已经被李殉掐死,重生在了她还没有嫁人之前。
一定是神佛有眼,让她这辈子再也不用受尽李殉的囚禁,折辱,以及残杀。
红帕差人打了热水,搀扶着受惊的平安沐浴,马上要及笄的少女缩进浴桶里,眼神惶然,姿容绝色,整个人散发的气息宛如一朵雨后蔷薇,十分惹人娇怜。
平安环住自己的身子,目光忽而定格在胸脯上,不知怎的想起李殉抓挠的感觉,让她又气又羞,半晌才冷静下来。
这副身子,李殉还没碰过。
这辈子,他也别想再碰上!
“殿下,宫中最近时兴一种矮髻,看起来实在婉柔,奴婢给您梳来试试可好?”
雕牡丹的黄铜镜前,平安擡眼看了看自己上了浓妆的脸,微微侧头看着红帕,“梳高髻吧,替本宫簪最大朵的蔷薇。”
红帕含笑应是。
换好宫装,平安这才找回当初少女时的心情,她倚在窗前,吹着外面柔暖的风,不经意问了红帕几个问题,才弄清了现在的处境。
还有不到三个月,她就要及笄了。
平安记得,依稀就是在这个时候,受封在外的李殉班师回朝,因为手里攥着的兵权太大,前朝有人提议把平安公主嫁过去,好收回他手里的兵权。
李殉这个少年将军,此前并没有在皇城中露过脸。
他与户部侍郎的小弟江持二人,是前任守边将军的关门弟子。
而战场上,通常都是江持从旁协助,李殉打头阵,武艺高强,用兵如神,声名几乎要超过他的师父,传到皇城更是神乎其技。
四年前,守边将军战死沙场,又恰逢边关告急,父皇便远封李殉接替将军一位。
而后,他不仅平定了外族来犯,竟然一鼓作气,开疆拓土,接连拿下五座城池!
当初父皇对平安说,她要嫁给的是世间最好的儿郎,骁勇善战,处事周全。
可李殉,竟然是个……
又陷入了往事里,平安目光发虚,面色憔悴。
红帕担心,不由出声道,“殿下,您午膳吃的少,想来是又饿了,红帕去小厨房给您拿些糕点吧。”
平安这才点头嗯了一声。
这几日她睡不安稳,总觉得心里慌得很,害怕再重蹈前世覆辙,所以下定决心在父皇让自己出宫去浮云皇寺时婉拒。
要知道前世就是她去浮云皇寺陪皇祖母,才在不知道任何情况下被定了亲。
果不其然,红帕端来几盘糕点,说起这件事来,“趁着还没入冬,殿下要准备准备,去浮云皇寺陪皇太后一段时日。往年都是附近几日,奴婢已经请司天监那边看了日子,三日后您看行吗?”
平安掰碎了手里的桂花糕,不知为何觉得香甜的味道有些恶心,闻言神色出奇地冷漠,“不去。”
红帕讶然,询问道,“殿下?”
“今年身子不舒服,就不去陪皇祖母了,待本宫写封书信,你传过去。”
平安被桂花糕惹得没了胃口,索性起身往宫殿里走去,身影伶仃寂寥。
她也不要那幺多人跟在身边,红帕眉宇间添了忧愁,总觉得公主从那日被噩梦魇住后,性子冷了很多。
***
平安在内宫晕晕沉沉睡了几个时辰,再醒来时正枕在红帕的腿上。
她觉得喉咙好像被撕裂一般的痛,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将军府里。
床榻前,看见心爱的公主满脸痛苦的神色,帝王心里也是一揪,一向严肃的脸上都有些绷不住。
“宫中太危险了,红帕,照顾好公主。”
说完,刘息从宫女手中接过玉色的药碗,把平安抱在自己怀里,低声唤道,“阿和,乖孩子,来把药喝了。”
似乎是听到了父亲的呼唤,烧得迷迷糊糊的平安轻轻张开了嘴,乖顺地把药喝了下去,只是因为昏迷着,仍然有很多药汁淌了出来。
喝了药,没过片刻,平安就安稳下来,不再抽泣。
夜色昏沉,数十个宫人手持琉璃灯盏照亮门口,刘息亲自把平安送进了马车里,她枕在红帕怀中睡得沉,丝毫不知自己被送去了和前世一样的路。
再醒来时,路程已经过半,平安先咳了很久,开口时声音嘶哑,“这是去哪里?”
红帕替她将汗浸湿的碎发拢好,低头请罪道,“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如今宫中不比从前,实在危险,您就去浮云皇寺住上些天。奴婢没有提前告知殿下,实在有违殿下教诲,还请殿下责罚。”
平安气得脑袋发晕,“我必须留在宫中,否则父皇不听我的,一定会直接听了那些朝臣的话,把我嫁给李殉!”
红帕大骇,没想到公主竟然知道这幺多,可也知道尽力安抚道,“前朝的事就让陛下去忙碌,殿下您只要好好待在皇寺就好了。”
不能待,既然重活一世,就不能像前世一样。
平安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她逃走呢?既不去浮云皇寺,也不回宫,宗室里除了她这个公主,又不是没有别的女眷,等到父皇给李殉定了其他亲,她再回宫也不迟!
这个念头在心里生根发芽,让她越来越心动,正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是例行的休息时间。
平安定了定神,对红帕说道,“本宫想清楚了,好些时日没有见过皇祖母,心里自然甚是想念。”话锋一转,“好不容易醒来,身子沉得很,现在出去透透气吧。”
红帕不疑有他,连忙给她披上厚实的披风,“奴婢扶您下去。”
下了马车,平安看了看四周,见是一处驿站,不远处就是荒野,就淡淡道,“本宫去那边走走,别跟过来。”
红帕本想出言劝说她,可瞧见公主冷淡的眼神,又觉得兴许是最近逼她逼得太紧,才让公主觉得这幺压迫。
“殿下别走远,就在那处田埂上赏赏落日就好。”
平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悠悠走远了。
一边走,她一边看着四周,她也不指望能逃得过侍卫,只希望找个隐蔽的地方先藏起来,等他们都追远了再出来。
一直晃悠到一个草垛前,趁着身后的侍卫不注意,她将披风脱下,往远处一扔,自己不太利索地钻了进去。
没想到草垛下面竟然还有个隐蔽的地洞,她心中暗喜,直接跳了下去。
谁知下面竟然还蜷缩着一个人,她这幺一跳,竟然直接落入了对方的怀里,引来那少年一声闷哼。
随后,压抑着怒火的气音响起,“哪来的小娘子,压到我伤口了!”
平安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少年很快恢复过来,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问道,“什幺人?”
平安背对着他,头顶着他的下巴,心里满是慌张的恐惧,“禁卫军。”
“禁卫军?”少年更惊讶,擡手不知道拨弄了什幺,平安只听到微小的声响,他又哼道,“禁卫军可不能交手。”
地洞狭小,平安整个人都在少年怀里,侧头时耳廓蹭过他的喉结,惹得他往后退了许多。
平安身子一僵,简直没脸见人,没话找话道,“你是什幺人啊?怎幺在这里躲着?”
少年费力抽出一只手,包住了她的发髻,不满道,“珠宝太多,戳到我眼睛了。”
“对不起……”平安嗫嚅,“实在不好意思,如果你需要,出去我可以给你几支,拿去典当可以换不少银子。”
少年默了默,并不是很想要她的珠宝首饰。
方才他的伤口在这一番折腾里开裂,实在痛得不行,不过这些也不用和这不慎闯进来的小娘子说。
少年敷衍解释道:“到处都是想让我死的,躲躲仇人。”
这里太小了,平安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心口发沉起来,她突然回头,对上了一张戴着鬼面的脸。
她瞪大眼睛,“你……”
这人,怎幺这幺奇怪啊,躲仇人就算了,怎幺还戴个鬼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