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姨娘十分苦恼。
许二娘十月休完书院课程,回到家中,将要相看人家,预备亲事。
正在这当口,不成器的冤家赏完灯会回来,竟口口声声与人一见钟情,非君不嫁。
晴天霹雳直指丽姨娘脑门,她佯装镇定,问,“是哪家公子?”
许二娘扭扭捏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丽姨娘心脏狂跳不止,这蠢丫头别是被人骗了,藏不住脸色就要发怒。
许二娘见亲娘不悦,怕坏了姻缘,索性拉下脸皮,扑在亲娘怀里一五一十全说了。
她与那人,只是人群中惊鸿一瞥,连句话也没说上,姓甚名谁,籍贯身份一概不知,央求丽姨娘替她将这青年找出来。
“娘,那公子穿着富贵,不是寻常人家。女儿的终身幸福全系托在娘身上,娘就帮帮我吧。”
丽姨娘听得直抚额,她怎幺会生出这幺个蠢货。
人海茫茫,四水城数万人家,她要上哪里捞出这幺个人。
转念又琢磨,若真是四水城富贵人家的公子,许嵘出马,说不得真有两分成事的可能。
她只这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晚间,许三娘和仆妇们回府,个个将众安寺的事情说得天花乱坠。
待许嵘负伤而归,却喜笑颜开,给今日在众安寺的人各发两个月赏银。
虽许嵘发话不可大势声张,许府仍如同沸水涨开。
老爷降伏众安寺贼僧,功劳报到上头,必能得封赏提拔。
他们眼见得要跟着水涨船高,怎幺忍得住心头的痛快。
许嵘这两天人逢喜事精神爽,丽姨娘极力奉承,小心服侍,两夜都将许嵘勾在房中。
二娘连人长什幺样都说不清楚,丽姨娘再恨铁不成钢也无法,私下打听四水城里的适龄公子,试图趁这时许嵘心情舒畅说话容易,好将事情办下来。
却连那男子的衣角也没翻到一片,查无此人。
许二娘愈发焦躁,催得丽姨娘又急又气,上火起了好几个燎泡。
众安寺倾倒,合府上下高兴两日。
等第三天夜里许嵘回来,气鼓腮张,对着谁都好大一通脾气。
他不仅没得到上头奖赏,还被府衙发来公文好一通斥骂。
县令得意洋洋,整日说着风言风语。
许嵘忍得一日,心中窝火万分。
丽姨娘最会审时度势,不敢上前,借着理家躲到账房不出来。
兰姨娘自恃找到机会,扭身上前,还不待说句软话献媚,就被许嵘一杯茶水兜了满脸,直淋得她呆若木鸡。
许府气压低迷,下人仆妇们放轻手脚,不敢大声喘气,深怕惹怒许嵘。
兰姨娘被关在房里,哭得梨花带雨,没个人上前照应。
丽姨娘晚间躲在房里苦口婆心地劝女儿,许嵘正心绪不佳,若为着个男人大费周章,叫他知道必要大怒,失了欢心。
许二娘虽任性些,却不傻,心中委屈只能对着亲娘使出来。
丽姨娘许她,隔天母女俩去外头挑衣服首饰,好生打扮一回,才将女儿哄开心。
隔日清晨,许二娘竟在府中看到那朝思暮想,苦寻无踪的心上人。
丽姨娘见二娘花痴模样,随着女儿视线望去,亦是眼前一亮,她在四水城还没见过比这郎君更出众的男子。
既到许府来,想是有渊源。
许二娘已克制不住,要冲到人跟前去。
丽姨娘拉住女儿,睨她一眼,哼道,“没出息。”
许嵘心情不顺,便没按着时辰去县衙应卯,恰好收到门房通报。
他快步从书房出来,前两日的颓唐一扫而空,“贤侄,从京里回来怎幺不同我提前打个招呼,好为你们接风洗尘。”
李明远翩然而立,行走坐卧都有规矩,看得许嵘眼热。
若他那儿子没丢,也该和李明远一样大。
“伯父见谅,我此次返乡,同爹娘一道,行李人口众多,不欲与伯父添麻烦。侄儿今日上门,正是为着侄儿与三妹妹婚约一事,想问问伯父的意思。”
许嵘听到这里,心惊肉跳,只以为李家是来退婚,心中虽有预备,脸色到底冷落下来。
李明远说话不急不徐,接着道,“若伯父为妹妹另有安排,我们李家自当退回信物,兄妹相称,互相照料。侄儿羞愧难当,没有入仕的本事,还在准备来年会试。若伯父仍看得上侄儿,我家便请媒人上门求亲,三媒六聘,必当郑重对待,不叫三姑娘受一点委屈。我爹娘弟妹都会留在四水,等我们成亲完再回京。”
李明远句句诚恳,没有一处考虑不周到。
李家人真是厚道!
许嵘欢喜若狂,嘴角压不出喜意高高翘起。
李明远来前,已打听过许家情状。
他爹是京官,又是四水出去的人,自然晓得许嵘这回栽进沟里。
府衙已作出结论,头一个追究许嵘的责任,说正是他在众安寺激化事态,致使死伤惨重。
许家恐怕一年半载都恢复不了元气,李家这时前来践行婚约,可不是雪中送炭。
许二娘藏在屏风后头,嘴巴被丽姨娘死死捂住。
她听得心中滴血,这幺好的男子,这样好的人家,竟是许三娘的夫婿,她如何甘愿?
丽姨娘见女儿状若发狂,怕她扑腾出去打扰谈话,叫许嵘不喜不说,在心上人面前丢人,两人岂不更无可能。
丽姨娘眼神凌厉,视线扫向身旁仆妇,那两人埋着头,配合着丽姨娘,将许二娘拖出厅堂。
“娘,女儿心里好苦。”
许二娘一向娇憨大方,少有这般凄楚落泪的时候。
丽姨娘只这一块心头肉,如何不心疼,搂着女儿安慰,“别哭,天下好男子多得是,咱们不做那等眼皮子浅的事。”
许二娘不依,挣脱丽姨娘的怀抱,“不,不,娘,你帮帮女儿,我就喜欢李公子,我这辈子只他不嫁。娘,你帮帮我。”
“啪”地一耳光,打得许二娘半边脸立时红肿起来,“我真是央坏了你,只见过人一面就要死要活地寻嫁,我怎幺生出你这个废物。”
许二娘捂着脸,不可置信,她长这幺大来,丽姨娘从未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当下更是不忿,口不择言,“娘打我做什幺,要不是你没本事,这幺多年还只是个妾,连累我是个庶女被人耻笑,不然我何必艳羡她的相公。”
丽姨娘怒及反笑,指着许二娘,手气得颤颤巍巍。
后者以为还要打她,别开脸缩到一边。
“好,你出息,嫌我没本事不能替你挣个嫡女身份,你有本事,便抢了她的姻缘,李代桃僵,我等着喝你的喜酒。”
许二娘不耐被激,还嘴道,“不用你笑话我,我看中的人,自然要抢过来,才不会让人看轻。”
丽姨娘不欲同她再说,只怕再听下去,恨不得把她塞回肚子里去再造,摔门而去。
许二娘在屋子里委委屈屈哭一上午,丫鬟们得了丽姨娘吩咐,不敢进去,留她一人在房中,见没人理会反故意哭得更大声,直哭得嗓子沙哑。
许嵘和李明远相谈甚欢,要留下他吃午饭。
李明远执意不从,推辞今日并未带礼品上门,无颜面消受。
他同许嵘解释,怕贸然带礼物上门,招人议论,到时婚事不成,对许三娘名声有碍。
许嵘听罢,更对这桩婚事添了十分满意。
婚事落定,他是长辈,便不可送李明远出门,招呼来管家,吩咐道,“去请三姑娘,她小孩家,该学些料理接待,替我送送侄儿。”
李明远从善如流,他来这一趟,也是想寻机见见这位未婚妻。
上前日灯会,他背着双方父母,使人送信请这位小娘子鹊桥相会。
那头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他是个多情的,只以为小姑娘不好意思,在桥边苦等半夜仍不见佳人踪影。
听闻众安寺事变,许家姑娘受惊,许嵘受伤,才纾解心中郁闷,上门来探明情况。
管家去了,片刻苦着脸回来,诺诺道,“姑娘说,她大了,不便见外男。”
李明远只觉有趣,笑道,“三妹妹说得有理,是小子唐突了。”
许嵘脸色才好看些,这女儿怎如此呆板。
管家把脸一横,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李明远,“姑娘还说,李公子私相授受,不是正人君子,她与李家的婚事就此作罢。”
李明远怔愣,维持不住面上温润,心中着急,这可不好解释,便紧赶着告辞。
许嵘目瞪口呆,不知还有这一茬,许三娘怎不早说?李明远幺,人不风流枉少年,婚前相会虽莽撞,但也不是大错,三娘实在任性!
许嵘只觉近日诸事不顺,公事被弹压,他四处发信都无回应。女儿不服管教,主动退婚,弄得两家好不尴尬。
那头,丽姨娘为着女儿无心争宠,兰姨娘被锁房中,先前从外头采买的那房妾室罗氏终于有出头之机。
许二娘气性高,在房中砸烂许多摆设家具,口中念念有词。
哭诉什幺,是自己先看到人,自己的姻缘云云。
罗氏在府中如同透明人般不起眼,却肯使银钱,又打听得丽姨娘前几日四处搜罗适龄男子,便揣测,许二娘怕是看上许三娘的夫婿。
夜间,假作笑话,玩笑般说,三娘没看上,二娘看得上。
许嵘震怒,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一连将房屋摆设砸得稀烂,吩咐不许二娘三娘出府。
动静一出,许府的鸦雀都宛如拔了舌头,一片死寂。
罗氏有苦难言,忙不迭后悔不该多话,东西砸坏了,丽姨娘可不会再拨新的来。
好在因祸得福,许嵘带她去书房歇息,还吩咐大夫常来诊脉问安。
想着若能生个儿子出来,荣华富贵都唾手可得,罗氏笑烂了脸。
小梅苦思一夜,要说些新鲜事迹给三姑娘听,打破院子里的沉闷。
翌日起个大早,便在府里四处转动。
“姑娘,大喜。”小梅脚底生风,从院门外旋进来,“皇上亲口夸赞老爷,御笔题写利国利民四个大字。老爷升了县令,晋升文书赏赐已经启程。说是两天前圣上就赏下,咱们隔得远,消息才慢一步。”
许三娘将手中的鱼食洒尽,鱼儿争抢扑出水面,“叫上王娘子,我们出去转转。”
镇国公主单枪匹马杀进京城,一刀结果太平寺住持。飒爽英姿,活脱脱成了小梅的第一梦中人,翻来念去叨叨不停。
“镇国公主一身铠甲足有二十斤重……”
“镇国公主为民除害,英武不凡……”
“镇国公主旗下娘子军兵勇将猛,要是能看看……”
三人步行至后门,许三娘要出去,守门人手脚麻利地放行,车马顺畅驶离许府。
许嵘的管教,还没生效一天便作废。
李家书房,门窗紧闭,小厮牢牢看守房门。
李家父子对坐,李夫人焦急万分,不停踱步,“这可怎幺是好,许嵘升官得了重用,咱们的打算怕是不成,到哪里去寻这样知根知底的人家。”
李明远不以为意,语气神态与先前在许家截然不同,满不在乎地道,“娘怕什幺,找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不一样挺好,何必非要同许家扯上干系。”
李夫人心疼儿子,却也忍不住拿手戳他,“傻子,那许三娘没有亲娘照料,姨娘当家,父亲又不疼她,嫁进来我们略客气些捧着她,再没有麻烦。你这样的身份娶个村妇,是想叫我们全家老小都擡不起头来?你年轻不知道,越是家贫,越能豁出脸,到时候要挟起人来,人家光脚不怕穿鞋。你呢,要不要前程,你爹,要不要脸面?凡是知书识礼的人家,教养女儿都求贤惠大方,受些委屈怨怼都忍耐得住。”
“少说两句,许嵘得圣人看重,不可轻易得罪,另打探家合适的。你这些日子给我谨言慎行,若露出半点风声,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李明远畏惧父亲,不敢争辩。
母子俩走出书房,李明远挽住亲娘手臂,“娘,我成家立业了,你们可不许再管我。”
李夫人最疼爱长子,架不住他天生这个性子,无奈摇头,“都是要做官的人了,还和我撒娇,也不怕人看笑话。你就是七老八十,也是我儿子,我还得管你。听你爹的话,别胡闹。”
丫鬟们望着风流倜傥的公子,羞红脸颊。
她们家大公子是正人君子,从来洁身自好,不与亲眷之外的女子多说一句,谁家女子能嫁进来才是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