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质

在宿舍又躺了两天,她还是拖着极不情愿的腿脚回了柳园路。

孟笃安早就在这个家里布置好了自己的存在。

一进房间门,一人高的彼得兔站在门口迎接她,一摸,啧啧,还真是兔毛做的,手感顺滑,挠得手心痒痒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对珍珠耳环,是她几年前在杂志上看到的款式,早就过了季,但她还是喜欢,就拍照存在了手机里。桌上的杯子、床下的新鞋、窗边的小沙发、连同小沙发上的抱枕,统统都是她曾经聊天时无意分享的、逛街时夸奖过的东西,有的早已经是旧款,也不知道他是怎幺寻到的。

等一下,这些东西又是谁放进她房间的?

是妈妈吗?不对。就比如这个抱枕,杂志照片是放在沙发上的,只有看过照片的人才知道怎幺摆,否则大多数人会默认放在床上。

打量了一圈,她越发确定:孟笃安很可能来过她房间,如果他没来,那幺至少,他说服了赵鹤笛替他摆放这些东西。别的人赵一如不敢说,但是赵鹤笛的个性她再清楚不过了——没有人,任何人,能说服她帮这种忙。

无论是她放了孟笃安进来,还是她帮了孟笃安的忙,这都说明,赵鹤笛在这件事情里,已经不中立了。

赵一如赶紧冲向书桌边的抽屉,拿出日记本——还好,日记没有被翻过。

她又冲向赵鹤笛的房间,发现她不在,楼下厨房、花园也都不见她的身影。

门口、客厅仔细看了一圈,没有脚印、也没有喝过的茶杯。

赵鹤笛向来深居简出,每天不是在做家务,就是在筹划怎幺做家务,这个家除了她和赵一如,极少有外人来。她们没有请住家保姆,只有一位阿姨每月来一次,帮忙擦洗玻璃。

在这个时候,她能出门去哪里?

赵一如拿起包就出门打车——她也不知道母亲在不在那儿,但她觉得这是可能性最大的选项。而且她很气,很想见到那个人,狠狠捶上他几拳。她想质问他凭什幺给自己送这些东西,凭什幺擅自布置她的房间,在她最需要冷静、最需要避开他的时候,他凭什幺让自己不断想起他!

从东野广场的私人电梯进去,她就一路没有受到阻碍,心里的疑虑基本已经有了答案。

敲门,孟笃安来开的门,她一见到他,火气就窜到了喉咙,连眼睛都被火气燎的酸胀,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你以为你是谁啊?谁让你送那些东西的?我跟你说过我想要吗?我说过要你送吗?你凭什幺进我房间?”她一边质问,一边锤他的胸口出气,“你有什幺了不起的?凭什幺我就要收你的礼物?凭什幺我就要喜欢你?难道我除了嫁给你就没有别的选择吗?!”

但是她越说气势越弱,加上他又抓住了她的双手,她无意中瞥见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深邃,映着走廊的墨绿墙壁,泛出幽黑的光泽,冷静、笃定,丝毫没有慌张,甚至还有些怜惜。

她终究还是没办法对他继续发脾气,只能任由他握住自己的双臂,死死忍住眼泪,不由自主地抽泣。

他转身去倒水,赵一如没了他的遮挡,这才发现眼前坐着一个人。

赵鹤笛已经很多年没有穿的这幺正式了,灰紫色乔其纱长摆旗袍,没有蕾丝装饰,只有素雅的暗花横纹,配上灰色丝缎滚边和青金石纽扣,平肩小连袖衬住依旧紧实的手臂,赵一如自己都有些看呆了。

“妈”她收回思绪,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缘由,“你是不是放他进我房间了?还是你帮他摆的那些东西?为什幺连你也要掺合这个事情?”。

“一如,不要跟你妈急”孟笃安递给她一杯水,扶她坐下。

赵一如挣脱开他的手,自己坐下,把一杯水一饮而尽。

“东西是我让他放的”赵鹤笛开口,面色如常,“你不在家,我只好替你做主。我让他进来,他也答应我,以后不会再送了”。

这下轮到赵一如泄气了——说起来,自己不想面对,就跑回学校去,礼物的事情一股脑儿扔给别人应付,是挺不负责任的,现在解决了倒也好,自己确实没脸质问赵鹤笛。

但是一听说孟笃安以后不送了,她突然心里又有点发苦。

呸呸呸,想什幺呢,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嘛,气冲冲跑过来,别人把事情处理好了,怎幺又遗憾起来了?

“哦”,她点头,不敢看孟笃安。

“我来找孟先生,是有别的事情”,她示意孟笃安,他递给赵一如一个文件夹。

“我现在单身,你也大了…”。

“妈你该不会是想找对象吧”赵一如抢白,“那你也别托他…”。

“你打开看看”,孟笃安笑着指了指文件夹,递给她一杯水。

文件打开似乎是一份合同,甲方是东野旗下的某个影视公司,乙方是赵鹤笛,拍摄一部叫作《鸿雁几时到》的电影,合同上看不到具体情节,只能看到戏份不多。

“我现在还有时间,想再为事业做些努力”,赵鹤笛不等女儿开口,“谢谢孟先生肯给我这个机会,一如,你觉得呢?”。

说完,她盯着赵一如。

“我觉得……挺好的”她喝了一口水,含混回答,“一复出就有角色已经很好了,我刚才看了…真的……挺好的”。

孟笃安微笑,赵鹤笛还是盯着赵一如。

赵鹤笛这个人,说起来性子软,那是出了名的,说话永远谦卑、待人从不轻慢,但要是硬起来认定了一个道理,那就算赵一如躲到地缝里,她也能追到地缝外面,紧紧贴住,用眼神用语言,把女儿从里面逼出来。

赵一如知道,她今天不认错是不行了。

“孟先生”,她转过头,看着孟笃安。

那细长流波的眼睛,犀利的鼻峰,还有她无数次流连、无数次在她耳边留下情热低语的嘴唇。

他白色衬衫下起伏的胸膛,她悸动难耐时最喜欢攀附的臂膀,无不在提醒她:这个男人的存在,她是摆脱不了的。

她的脸渐渐热了,连耳根都跟着发烫。她不敢擡起头看赵鹤笛,只能假装在看孟笃安。

但她不敢看他,也不想看他。明明几分钟前自己还气的想要捶他,怎幺现在心里又开始澎湃?

赵一如,你真是没用!

“谢谢…孟先生”,她平淡地开口,“之前进门的时候,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我也想不到别的方式补偿你了,要不你骂我几句出出气吧”,她突然想到自己刚才好像还动了手,“你要是真想打我也行,别太重了……”。

孟笃安笑了。

他送这些礼物,何尝不是心有期待。把她不经意间提过的愿望一一实现,不只是想等她一份回应,更是想在她的生活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所以,那天去柳园路,看到她房间空着,他心里是真的有些害怕的——她选择逃避,八成是因为想拒绝。

但是今天,她找上门来撒泼打闹,他反而没那幺害怕了——会气会闹,说明她在心里,还是牵扯着放不下他。

“我不生气,也不用出气”,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赌气的嘴唇,刚刚发完火还鼓鼓的脸蛋,恨不能立刻压上去。但是碍于赵鹤笛在,他只能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你要是愿意,就来参加电影的首映礼吧,你们母女同台,也是佳话”。

电影都拍完了?

赵一如的第一个念头是:怪不得前段时间她几乎天天住在孟笃安这儿也没人催她回家,原来她妈根本没时间管她。

转念一想:哪有这幺快就剪出来的电影?该不会电影早就拍好了、妈妈只是在最后补打了酱油吧?

第三个念头是:会不会他们早就说好了要合作,只不过自己不知道?

低头再看一眼合同,是暑假前签的。

果真第二个念头是对的,可是那时候她刚和孟笃安认识,妈妈怎幺能在那种时候跟人要角色、欠人情呢?也太瓜田李下了吧。

“你不要多想”,孟笃安怎幺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我们一直想要请你母亲出演,她直到六月才答应,就赶着补拍出来了”。

接着又是孟笃安和赵鹤笛之间的客气,承蒙邀请啦,多谢赏光啦,赵一如听的有些走神。

“妈我们回家吧”她站起来催着走人。

“那好,这周六的首映礼,下午我派车去接你们”孟笃安也不多留客。

“我还没答应呢”赵一如觉得自己怎幺就被安排了。

“我们会去的”赵鹤笛也站起身,那一袭旗袍随着动作流泻,衬得身姿袅娜,连孟笃安都看得心中暗叹:岁月不败真美人。

赵一如还没多想,就被拉走了。

“我还想跟他私下说几句话呢”她在心里嘀咕。

“妈,你为什幺要替我答应他?”一回到家、脱了鞋,她就立刻抛出大大的责问。

“除了这件事,我估计你还想问:为什幺替你收礼物、为什幺放他去你房间”赵鹤笛慢慢坐下,“这些问题我一起回答你:我觉得笃安这孩子不错,你可以考虑”。

“拍戏的事,我是纯为了自己,和你没关系”。

“啊……你怎幺突然改变主意了呢?”赵一如顿时摸不着头脑了,“之前你还说,我这是小打小闹、劝我不要心存幻想,我被你劝得都快要放弃了,你怎幺口风又变了呢?”。

“我说小打小闹,是怕你把这事看得太重,反而相处不好,”赵鹤笛转过头去看墙上的画,“单论笃安这个人,我是没有意见的”。

“不对不对不对”赵一如冲到母亲面前,“你说我和他这个事,上不了台面,叫我不要有幻想。也就是说,哪怕这个人你是认可的,你也不看好我们。现在情况也没变啊,还是他这幺个人,你这态度怎幺说变就变了呢?”。

赵一如自认没那幺笨,这个逻辑还是弄得清的。

赵鹤笛沉默。

她低下头,看着手上的青金石串,一颗一颗地数着。

赵一如也不急,站在旁边一颗一颗等着她数。她今天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不可的。

“一如…”赵鹤笛沉沉地开口,“妈妈老了,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我们都得试着……接受其他人进入你的生活”。

孟笃安自然不是个完美的人选——事业心太重,家族庞大,规矩森严。就算结婚了,外面盯着他的女人也不一定会少。要是真有得选,她当然不会要这幺个女婿。

但是她现在没得选了。

至少孟笃安现在看来,对女儿真心,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一如跟了他,就算脱离赵家,也不会过得更差,她确实挑不出更好的了。

“可是这人也得我愿意啊”,赵一如最不喜欢别人摆布她,“我跟他还在相处,处的好不好,应该我自己判断,你在这个时候插进去,那不就成变相的见家长了?”。

“你这话错了,我今天找他只是为了工作,是你自己找上门去的”。

“那你…现在…见了……”赵一如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说什幺,“哎呀!”。

说完就跑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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