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钟灵对自己的身份都没有一个很明确的自觉,因为钟静心的生意也是从钟灵十三四岁左右才开始有了起色,又恰好赶在风口一飞冲天,所以钟灵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自然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成为绑匪的目标。
她当然害怕,怕得脑子里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回响,怕得呼吸急促,浑身都在发抖,但是徒劳的害怕过后,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必须冷静下来,把时间花在恐惧上无济于事。
被绑在椅子上的钟灵想象着电影里脱逃的方式,尝试挣脱背后的绳结,可惜那绳结实在系得太紧,挣脱根本不可能,她的嘴也被胶带封住求救无门。幸运的是,她发现蒙自己眼睛的布料很长,长到在脑后垂下了一段。经过钟灵几次三番努力,终于用肩膀和脑袋夹着蒙眼布的一角,扯开了寸许的角度,隐隐约约露出了右眼的一道缝隙。
这里好像是一个车库,阴湿晦暗,远处堆着几个轮胎,就在她斜前方,停着一辆出租车——应该就是她被绑架时坐的那一辆。
没错,就是他被绑架时坐的那一辆。她会如此笃定,是因为她记得自己开门前,后车门上有一个人形的贴纸广告,不知道是哪个小孩的恶作剧还是其他什幺原因,那个广告模特的脑袋被撕掉了,脖子上空荡荡一块,看起来很是渗人。
钟灵定定地看着那个车身广告许久,恍惚之间,觉得好像这辆车似曾相识,自己是不是在什幺地方见过?
正在此时,她身后传来开门声响,有人来了。钟灵飞快地晃了晃脑袋,让半长的刘海遮住眼角已经松动的布料,又忙不迭垂下了头装作麻醉未醒。
脚步声。
有不止一个人走进了车库。
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前停下步子,似是在打量她,还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怎幺样?”她背后另一个女人带了点口音,这声音……和那个给她打匿名电话的女人一模一样,钟灵咬了咬牙。
“都跟你说没事,就胖子给的那点剂量弄不死人。”
“到现在都没醒你就不怕真搞出人命来?跟你讲啊,我和阿平就图那一份钱,要是死人了可别把我们算上。”
“瞧你们那没出息的样儿,”身前的男人不屑说道,“贼船都上了,真要出了事你们甩都甩不掉,还不如收拾干净点。”
这一句“收拾干净点”让钟灵登时浑身寒毛直竖,要……收拾多干净才算干净?
而且从对方的交谈里,钟灵明显听得出来,他们是一个团伙,至少三个人以上,洪曼月是他们口中的“阿平”吗?当时绑架她的司机和那个兜帽男就已经是两个男人了,加上身后这个女人已经有三人,洪曼月兴许是第四人——毕竟如果没有洪曼月的帮助,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有关她的那幺多信息。
那辆出租车明显从一开始就为了她而来,必须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地点,让她恰好坐上他们的车……恰好?不对,当时路口的争吵大概率也是他们的安排,只要堵住那个时间点能进来的唯一入口,那她就只剩一个选择,而这种安排如果洪曼月没有配合出现,时间早一点或者晚一点计划都会失误……
[我的母亲是个诈骗犯,她跟的那个男人是主谋。]
钟灵捆缚在身后的手默默攥紧了拳。
东麓壹号,钟家。
和警方交代过有关钟灵的信息之后,姜澈瞥见了沙发上埋首在掌心,隐隐发出哽咽的钟静心,他缄默片刻,还是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
“……妈,对方只是要钱,没拿到钱就不会让姐姐吃苦头。”他仰着头看母亲,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膝头,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姐姐现在一定是安全的,但是你要保重身体。”
钟静心的手掌从脸上沉沉拉下去,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眼珠里布满了血丝,看向姜澈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怨忿。
姜澈感觉到了什幺,却又没法确定。
钟静心开口道:“她真的不是去找你?”
姜澈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她如果来找我一定会先和我说,我没收到她的消息。”
钟静心阖上了倦怠的双眼,声线颤抖道:“她一定很恨我……是我要关着她,她才会不打招呼偷偷溜出去,才会让那些人有机可趁——”
姜澈怔忪片刻,钟灵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这段时间被禁足,只是说因为热搜的事情两人不方便见面。
“如果那些人真的打算绑架她,或早或晚,总会发生的。你别胡思乱想,一会儿电话来,姐姐还需要你。”此时此刻,姜澈其实也平和不到哪里去,他心跳得很快,静不下来,和妈妈搭话不过是借机自我安慰罢了。
这种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至亲的人身上,换成任何人都很难接受。
她现在真的安全吗?有没有受伤?那些人会怎幺对她?他……一刻都不敢多想。
手腕忽然被钟静心握住,姜澈从思绪中回神。
“要不是你们——”钟静心直勾勾望进姜澈眼底,指节因为力道在姜澈腕间隐约泛白,“我真的不懂……你们怎幺能……怎幺能……”
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质问他怎幺能,钟静心什幺都没说出口,他却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是我的错。”姜澈半跪在钟静心面前,无力地耷下眼皮,“这件事,我一定会好好给你交代,但现在我只想帮忙让她平安回来——到时候,你要怎幺惩罚我都行。”
他蓦地跪下另一条腿,郑重地朝钟静心磕了一个头。
更远处的人们并没有介入这对母子的对话,他们之中只是有人不解地投来目光,但谁也没有走近。
“至少现在……”姜澈趴伏在冰凉的地面上,久久没有起身,只能听得他颤抖的声线,“请让我留在这里,求你了。”
一秒、两秒、时间静悄悄的过去,
他没有等到母亲的责难,只是有一个阴影默默地俯下身,额头,抵上了他的脑袋。
那一刻,钟静心抱着他无声痛哭。
警方调查的速度并不慢,除了当日钟灵的行程以外,还同时调查了“绯闻”事件里卢若旸的粉丝,因为早前钟灵确实收到了一些私信留言威胁。
“我们也不排除这个方向,之前有过粉丝绑架工作人员要见偶像的案例,不过通常不会直接索要赎金,既然他们之前有提到过赎金问题……”警察还在跟母子俩解释的当口,钟静心的手机再度响了起来,是一个匿名的来电号码。
钟静心深呼吸一口气,负责的许警官对她微微颔首:“记得尽量拖延时间,还有,一定要和对方要求,让你和你女儿说上话,确认她的状态。”
钟静心在警方的协助下开始与对方谈判,大概是常年混迹生意场练就的大心脏,也可能是姜澈之前的安慰起了作用,钟静心并没有慌乱,对方要求五百万的现金作为赎金——五百万这对于钟家的家底而言并不算大钱,可是如果扯上现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幺多现金一时半会儿很难筹备出来,就算是银行取款也没办法一步到位的。”钟静心试图和绑匪周旋,警方也需要时间跟踪定位,不过对方似乎很警醒,只要求现金拒不提供别的消息,并且拒绝当面交易,只说拿到了钱才放人。
[到今晚五点,给你半天时间准备,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交易方式。]
[要是你敢报警来事,你女儿一定没命回去。]
眼见对方要挂电话,许警官赶忙示意钟静心。
“等一下!”钟静心心下一沉, “至少让我和女儿说上话,我必须确认她没事,不然怎幺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这钱还有没有意义?”
对面安静了几秒钟,用很粗哑的音调警告道:[你自己知道乱说话的下场。]
——好像是对着钟灵说的。
随后是一记撕开胶带的声响和失声痛呼。
电话前的钟静心眼眶蓄着泪,姜澈紧锁眉头,却依然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
[妈——]
直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女声,姜澈终于低下头,一语不发地埋首在双臂之间。
“灵灵,你有没有事灵灵?你还好吧?受伤了没有……”钟静心听到女儿的声音不由激动追问,泪水伴随着情绪波动终于夺眶而出。
[我还好,我……]
“可以了,她已经听见了。”
电话这头,男人收起了手机,没有让钟灵再说下去。
从昨晚到现在,钟灵几乎都没怎幺喝水,嘴唇已经干裂起皮,因为胶带撕扯,还带出了血丝,可是她此刻的意志非常坚定,并没有因为男人的阻止而有所退缩,“你得让我说完,我得劝我妈妈不要乱来,她一定会听我的,你信我!我怕死,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从声嘶力竭到泣不成声,苍白流血的唇色让她显得可悲又可怜,但男人并非出于怜悯,只是因为钟灵那句“她一定会听我的”,男人想了想,又瞄了眼手机的通话时间,“再给你说两句话,怕死就别搞小动作。”
这一端钟静心已经泪流满面,那端又响起了钟灵的声音——
[妈,你一定要听他们的,快点筹钱让我回家,不要乱来,对、对了,我弟弟也在吧?姜澈他在的对吧?]
钟静心还没说话,姜澈克制的音嗓先一步扬起:“我在,姐姐。”
[阿澈、阿澈……我知道你还在因为我和卢若旸被偷拍的照片生姐姐的气,真的很对不起,但是都到这时候了,不管你是生我的气,还是讨厌母亲,你一定要劝劝母亲让她守规矩别乱来,我知道你那幺冷静一定懂得怎幺才能让我回家的,求求你,我真的很害怕……呜呜……]
姜澈听着她的话,短暂地怔愣后才张口回应道:“我会的。”他努力让自己声线平稳,挤出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安抚她的惊慌失措,对她轻轻地说——
“别怕,姐姐。”
“我会好好帮妈妈筹钱的,你告诉他们千万别轻举妄动,只要你能平安回来,一切都好说。”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电话已经被迅速挂断。
“五百万……他们要的不算多,我可以……”钟静心含泪说道。
“对于现金而言五百万已经不算小数目,太多的现金无论是体积还是重量都不方便他们携款逃跑,对方显然是做过了充足的功课才提出的这个数额。”许警官扬声问不远处,“小刘?你那边怎幺样?”
“时间不够。”负责追踪定位事宜的女警说道,“对方明显也有防备,没有给我们留足通话时间。”
钟静心蓦地僵直了身子,“那、那怎幺办……你们是不是就找不到她了?”她猛地站起来,“我去筹钱,我现在就去,灵灵她没吃过什幺苦,一定受不了的——”
“这一步我们确实需要同时进行,不过……”负责的警官思沉思片刻,问姜澈,“之前你说你平时不住在这里,你们父母已经分家很久,她为什幺会特意点到你的名字?”
姜澈尚未开口解释,钟静心就匆忙打断:“我和他爸爸离异,但是他们姐弟俩关系很好,经常玩在一起。”以钟灵和姜澈现在的关系,钟静心理解钟灵会提到姜澈的理由,但她并不想让旁人在这时候把注意力放在姐弟俩扭曲的关系上。
姜澈欲言又止,不再接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幺,也没有像钟灵说的那样,劝告母亲不要轻举妄动。
周遭的人来来去去都在忙于这起绑架案,钟静心的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好不容易才告一段落,她瞥了沙发上双掌合十抵着唇,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生机的姜澈一眼。
大概是已经做好了决定,彼时的钟静心少了几分惊慌,反而伸手按在了姜澈肩头:“她不会有事的。”
姜澈擡起头,眉心深锁,只是扯开一抹自我安慰的笑容:“我真希望被绑架的那个人是我。”
钟静心一怔,随即苦笑:“你这孩子,谁的命不是命,别想这种晦气东西。”
哪知她这一句话仿佛是提醒了姜澈——钟灵的处境并没有他们想的那幺轻松,他心里掩饰许久的不安与畏怯瞬时像是被揭开了封印,一股脑自魔盒里奔流涌现出来,森冷的寒意从头到脚遍布全身,他连嘴角最后那一抹勉强的弧度都挂不住,眼睛瞬间就红了。
一个从小到大自强自立,在父母面前都没哭过几次的少年,头一次在她身前显得那幺脆弱,无助。
刹那间,钟静心心底的某一处开始松动。
意识到自己失态很有可能会影响到母亲,姜澈旋即仓促地低下头,用衣袖粗鲁地抹过眼眶:“抱歉,我……”
“为什幺会是你姐姐?”钟静心问。
姜澈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钟静心一眼。
“你喜欢的人。”钟静心叹了口气,“喜欢能有很多种,并不是一定得谈恋爱。”
“我原本也以为是那样,”姜澈低着头,睫梢随着低垂的眉眼覆下,“可是从小我就觉得姐姐是和我牵绊最深的那个人,当初离开她也不是我的意愿……现在我什幺都不要,我只是不想再和她分开了,也不想任何人抢走她,要我只把她当成姐姐——”
他擡起头,看着母亲,眼底有光熠熠。
“远远不够。”
似乎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谁也无法动摇。
“对不起,妈妈。”
钟静心盯着姜澈通红的眼睛,与他对视了许久。姜澈的神态哪还有一开始安慰她时的游刃有余,他忐忑、害怕、慌张,却又果敢、坚持、抱有热忱的希望,那些属于年少的莽莽撞撞,温情与自由,全然赤裸不加遮掩地交托给他爱恋的那个人,哪怕最终会成为博弈中的败者,依然一点不留。
有一点,像曾经的自己,固执得让人动容。
竟然,有些羡慕他们。
钟静心又是一声叹息:“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别多想,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不然以你现在这模样,你姐姐回来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姜澈没等到钟静心正面的回应,但他也知道现在并不是时候,他不自觉摇摇头:“不,我没办法冒这个险什幺都不想……”
哪怕脑子里是一团乱麻,他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万一……就算万一……真发生了什幺,只是因为他此刻没有把她的话放心上。
他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她找我说的那些话一定有意义。”
钟灵毕竟是他的姐姐,他的直觉不会错。
“阿澈。”
因为焦虑头疼得厉害,姜澈无力地按着额。
“我没办法再失去姐姐一次了。”
钟静心眼底的情绪一闪而过。
“那……你现在有想到什幺吗?”
姜澈说出了心里的疑虑:“我是觉得姐姐会特意找我,还有她提到卢若旸说的那些话,有一些地方不对劲。”
钟静心问:“是说那个小明星被偷拍的那件事?会不会是提醒我们绑架她的人和他有关?”
“一般如果是这幺疯狂的粉丝的话,应该会提和偶像相关的要求。”这时许警官刚好结束了另一头的讨论,听见了他们最后的对话,走了过来,“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和她确实之前因为这件事有过矛盾,但是我们当天就和好了,可她在电话里说的是,因为她和卢若旸被偷拍的照片而生她的气——她明明知道我生气的理由不是因为她和谁被偷拍了照片,我觉得,这种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为什幺要这幺说?
为什幺要强调……
姜澈忽然想到什幺,忙不迭拿出手机,搜索前些日子上了热搜的偷拍图。
那晚被公布的照片都是差不多的角度,背景模糊,照片中都只有钟灵和卢若旸两人,连多一个值得注意的人都没有,每一张照片的构图只有画面正中央的两个当事人,背景里那家饭店的店门口,以及……
一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