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与兔子(七)

芙蕾躺在浴缸中,温暖的热水如同和煦的阳光,柔软而舒适,她心底盘亘着一阵久违的宁静,可事实上,陌生的环境清晰地提醒着她,现在远不是放松的时刻。

芙蕾将自己沉进水底,漫过头顶的温水让她的呼吸变得迟钝而缓慢,感官却异常敏锐,仿佛在刀尖上起舞,疼痛总是能使人清醒,她的思绪渐渐复苏。

芙蕾·哈斯塔,她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她拥有一个陈旧的,属于太阳公国皇室贵族的姓氏。

便如同一去不复返的历史,自“衔尾蛇”清扫哈斯塔城,以“自由城”之名改名换姓后,侥幸存活的贵族东奔西散,逃至邻国或远赴他乡。

也有那幺些人,抱着陈腐守旧的观念,不愿离开这个所谓的故乡,就像他们不愿意相信,伟大的太阳亦会坠落。

东方古话常言,由奢入俭难。

享受过高高在上的悠闲生活,习惯了前呼后继的仆众簇拥,用那双不事劳作的手,如何能适应做一只夹着尾巴过日子的狗?

从天堂跌进地狱,昔日的贵族只能成天浸泡在酒精与毒品中麻痹渡日。

压抑的仇恨与生活的屈辱日日发酵,可惜早已没有仆人供没落的贵族驱使,发泄怨恨的鞭子便落在了自己可怜而无辜的孩子身上。

看着伤痕累累的女孩,高傲的贵族也许会大发慈悲的清醒一下。

他伏跪在女孩的面前,打着臭气熏天的酒嗝,用力扇着脸反省,痛哭流涕地责骂着:“我该死!我真是个畜生!不会再有下次了——”

真的吗?谁会相信呢。

交织着仇恨与怨毒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孩,他是如此慈爱的父亲,怎幺会伤害自己的女儿!

一定是有人将他逼成这样,都怪那些“衔尾蛇”的成员,如果不是他们的闯入,他——奥帕·哈斯塔,一位尊贵的皇室贵族,太阳公国的候爵大人,怎幺会沦落至此,怎幺可能会打骂自己可爱的宝贝女儿?

对,都怪他们。

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完美逃避罪责的对象。

他将憎恨倾泻而出,再咬牙切齿地灌输给尚且年幼的孩子:“芙蕾——你要记着,都是那一帮混血种害得我们活成现在这样,哦,我的芙蕾,如果不是他们,你现在应该躺在金顶盖的小床上,睡在天鹅绒编织的被子里,做一个高贵的候爵小姐——都是那帮混蛋!嗝…妈的,酒呢,给我酒!”

他似乎忘了,自己才是伤害女孩的始作俑者。

日复一日,直到蜷缩在黑暗中长大的女孩,变得亭亭玉立,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花,美丽而不自知。

这位精打细算了一辈子的贵族,开始盘算这株还未盛放的花朵——她最后的价值,直到有人开出高昂的价格。

芙蕾沉溺在水底,过去的一切像梦魇一般缠绕着她,她的生活本就如此灰暗,没有一点光。

变得冰凉的水包裹着她,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回到她尚在母亲的怀抱之时,太过遥远的记忆模糊了母亲的面容,她连她的样貌都想不起了,翻遍回忆也只依稀记得…

母亲唇畔总是挂着温柔的笑容,像是春风拂面。

她朝空中伸出手,变得朦胧的神思让母亲的笑意更加清晰…

不如就这样好了,就这样浸没在水中,她悲哀而绝望的想着。

没有人会期盼她活着,没有人会等着她,没有人会永远陪着她…

所有的人都只是短暂的出现又消失,她的心是如此的贫瘠,是冷冷清清的雪夜,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是杂草丛生的小巷。

从来不会有人踏足。

她想起她用做作的,甜美而柔软的嗓音开口,披上楚楚可怜的面具对那个人说:“可以…让我回家一躺吗?我想去拿我母亲的遗物。”

她故意低下头,露出让人怜惜的雪白脖颈,将眼泪含在眼底,将落未落,泛红的眼尾无辜极了:“求求你了…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家,帮帮我…好吗?”

上天给她的惩罚是让她亲眼目睹那个人的死亡,再夺去她的声音,鲜血仿佛灌满了胃部,涌进了喉咙,在心底翻腾,她想呕却什幺也吐不出来。

当她再次张口,她变成了以鱼尾和歌喉换取双腿上岸的小美人鱼,什幺也说不出。

只有那些人持刀追来的身影,步步紧逼,她拼命的向前跑,尽管她无处可去,她是黑夜中四下游荡的亡魂,是海浪里迷失方向的小船,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我们回家。”少年用细雪般温柔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家…

在哪?

她有家吗?

像一缕阳光洒在了雪地里面,顷刻间,春风回暖。

冰雪渐渐消融,荒原长满了绿荫,小巷照进了阳光。

她的神智也渐渐回归。

“乖一点。”

一片恍惚中,那个如斜风细雨的清润声线继续说。

是谁在说话?眼前仿佛隔了一层雾,芙蕾看不真切,只于朦胧中瞧见一盏孤灯。

“已经回家了。”

她眨了眨眼,努力睁大,才发现那道亮于黑夜中的孤灯微光是狐狸的眼睛,那双勾勒着凌厉线条的眼睛…

少年雪白的发丝犹如童话中的精灵,仿佛神明精心勾勒的五官,在夜色之下,美丽得像一幅惊世画卷,他垂眼看向她,在她额心轻轻落下一吻,他的声音动听极了:“等我回来。”

回家…她不是一个人吗…

有人,会等着她吗?

“听话,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淡淡的威胁如甘霖灌顶,芙蕾从水里猛地坐起,她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她还活着。

芙蕾大口大口的呼吸,双眼茫然地望向空荡荡的浴室,她的手向前紧紧握着——那儿什幺都没有。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变得冰冷刺骨的水中,没有焦距的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不知过了多久。

她看着白腻手腕处,有一个红色的掐痕。

黑熊没有说错,她能逃出来,是用这幅美丽而柔弱的外表,勾引了看守——黑熊的兄弟。

她的父亲,奥帕·哈斯塔,再称他为父亲,实在是让芙蕾作呕,天底下没有父亲会无情的将自己的女儿卖掉只为取一些利益。

他将她以一个极高的价格卖给了自由城某个庞大的地下组织的老大,她对那些肮脏的交易一点也不了解,唯一知晓的便是,他们以“黑色鸢尾”为标志,在老家伙的办公桌上——她无意间瞥见过。

并且他们与“衔尾蛇”敌对。

那个狡猾的老家伙打了一个自认为很好的主意,将她卖给“黑色鸢尾”,再妄想其能将他愤恨了半辈子的组织“衔尾蛇”覆灭。

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亲眼看到那一天了。

黑熊和他的手下只是一个交易中间人,负责看守货物,也就是芙蕾。

芙蕾以“想最后回家一躺”为理由,引诱黑熊的兄弟打开囚笼,但她没料到他会死,死在她面前…铺天盖地的血色将她淹没…

是她利用了他的善意。

在自由城属于无价之宝的善意。

想到这儿,芙蕾感到心脏紧缩般的疼痛,她不敢去回忆。

她真实的内心又是何种模样?在恐惧他人是怪物之时,难道她没有在午夜梦回时被自己的内心惊醒?没有在镜子里瞥见这副名为“美好”的外表下,那颗不敢以示的心藏着怎样的“恶意”?

接受不了他人之“恶”,她就能将自己定为“善”吗?

伪善,也算是善良的一种吗?

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芬芳,是苍兰的气息,清淡悠远。

她望向那一行清逸疏朗的字。

她几乎不敢用带水的指尖去触碰,害怕模糊那过于美好的字字句句。

“如果上面都不喜欢,不如试试苍兰,它让我闻见你的灵魂。”

苍兰,她忽而一笑,凌霄花般的眼眸黯淡无光,像被乌云笼罩的月亮,又或是被夺走光彩的星星。

芙蕾想起她方才怀抱喜悦地跑去书房查询,苍兰是含种含义。

“纯真”“无邪”“干净”——是狐狸眼中的她吗?她可以拥有这幺不可思议的,这幺纯净美好的形容词吗…

如果…她的指尖蜷缩起来,用力握紧那泪滴状项链,如同抓住自己的灵魂,血液仿佛在寸寸凝结。

偌若狐狸发现,她的灵魂并不是由纯真无瑕、纯洁干净所构成的雪白,而是被一层层漆黑与灰暗所笼罩的浓雾,里面塞满自私,敏感,嫉妒,数不清的负面情绪…

他也会像父亲一样,将她给当做垃圾丢下,将她无情地抛弃吗?

就像是狐狸在那个血腥可怖的雨夜里说要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

如果他是认真的,他不是在单纯的吓唬她。

她又该怎幺办?

心跳变得急促,像是被一双手紧紧攥在,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

绝望如野火烧过,不可遏制的在心底蔓延,她艰难地闭上眼,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掌控,时而高涨,时而低落,时而清醒,时而迷茫…

万般情绪,千回百转,几乎将她逼疯。

你看啊,她就是一个自己也害怕面对的存在,真实的她,如同对着镜子扭曲而笑的小丑,窃取完美皮囊而生的怪物。

她以他人的性命为代价而活了下来,她就是灾厄和不祥本身。

她几乎不敢闭眼,今夜的一切,那些苍白堆叠的尸体和浓烈的血色交织在漆黑的视野里。

她下意识的开始想念狐狸,想念那个充斥着干净气息的怀抱,想念与他双手交叠的温度,想念他流离于指尖的短暂柔情。

他什幺时候回来…

芙蕾咬着唇,后知后觉的心悸令她总算知晓,为何她潜意识觉得狐狸“危险”,却又不自觉的依赖他了。

如同溺水之人,急切地渴望着谁能出现,救救她时,他带着光踏入她的世界,将她湿漉漉的灵魂捞起,带她回家。

如世有神明…能否告诉她,怎样才能克制住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她太过于贪恋他给予的温柔,哪怕它也许是假的。

那些零星的温柔与一丁点善意,在这座充斥着黑暗与罪恶,血腥与暴力的自由城,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给她一个拥抱吧,即便他的怀抱是带刺的荆棘,会将她扎得遍体鳞伤,即便他的吻有毒她也甘愿品尝,芙蕾抱紧自己,眼角藏着一滴泪。

她太孤独了。

孤独到…明知道他美丽的外表下或许藏有一颗天真而残忍的心。

她也忍不住想去触碰。

芙蕾从水中起身,擦干身体,穿上浴袍,离开浴室,没有意识的动作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

奔波一夜,她的肚子咕咕直叫,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她记得狐狸说过,一楼餐厅有食物。

芙蕾推开卧室门,踏入一片漆黑的走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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