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辛府的侧室夫人、辛惊雨的荆父「1」柳夫人端坐在雕云芝漆椅上,数尺远的地方跪着扑簌簌颤抖的乳爹哺玉。柳夫人捏着碗盖轻轻地荡去碗面上的茶沫,啜一小口,缓缓道:“不要忘了你是怎幺到辛府的。”
辛府的主人名叫辛檀,在东阳县经营着两家缎子铺、一家绒线铺和一家绸绒铺,是东阳县远近闻名的财主。可年近三十,膝下未有一女半子。原是先头郎君得了重病撒手人寰,她便娶了东阳卫元千户元大人之弟填房为继室,两年里仍无所出。
柳夫人姓陈,是先夫方氏的陪房,方氏过世后他被擡为侍,使辛檀一举得女后又被进为侧室,因他做侍仆时被唤作拂柳,辛府上下便称他为柳夫人。
那是辛檀生产次日,她拄着脑袋懒散地看着床上的柳夫人哄女儿睡觉。原是天地造化公平,女子承担生育重任,这生产之苦便由男子承受。这是为何?只因女男交合时,阴水进入马眼溯流回男子体内,和其体液混合,渐渐地便对男子的身体进行改造。生产时女子基本感受不到痛苦,而男子则会痛得咬牙流汗;诞出婴儿后女子当天便可下床,行动如常,而男子却要在床上坐月子将养好久。
因阴阳这独特的机制,所以这倒也是辨别孩子荆父的方法之一。
长随绿珂进来通报,说冯牙子和奶子已经到门口了。辛檀让他们进来,柳夫人一回头有两人已杵在八仙桌旁。矮墩、精明的那个是常出入门府、巧嘴灵舌的冯牙子,他后面跟着一个低头垂脸的丰腴男子。
妩春把孩子抱下去,冯巧嘴咧嘴笑道:“恭喜辛财主和夫人,贺喜辛财主和夫人,贵府既得了这宝贝千金,可享女儿福吧。“
辛檀向绿珂使个眼色,她会意地从锦袋里摸出一两银子。辛檀客气道:“难为冯叔这幺快就前来道喜,可是奶子找到了?”
牙子喜笑颜开,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续道:“正是正是。前阵子辛财主命我寻个最好的奶子,老愚千挑万选相中了这幺个伶俐人,今儿领来给姥姥、姥爷相看。可巧的是,他那妇人正是贵府喂马赶车的赵奴,这家里家外也好照应。赵小爹,财主和夫人宽仁,你也该解了衣裳给二老验验。”
柳夫人打量他浑身收拾得整洁、利索,知其是个干净人,辛檀也来了兴致,挑起一边眉毛等着看。只见那年轻男子面皮浮上一层薄红,轻喏了一声,侧身解开系带,双手捏住衣襟左右展开,一对白馥馥的奶子就跳扎出来。冯公伸手颠了颠男人一侧的乳房,又搓揉两下乳头观其起立,笑吟吟地说:“夫人您瞧,这幺大的奶子奶水必定充足,千金不愁喝。”
主子不喊停,这赵氏也不敢放下手,仍是衣襟打开的姿势,脸偏向另一边肩膀,咬着嘴唇不出声。柳夫人怜他年纪轻脸皮薄,吩咐他把衣服穿上,赵氏如蒙大赦,手指翻飞迅速系好了带子低头默立。
柳夫人点点头,道:“劳您老费心,小爹就留下帮个忙,住在西偏房,早晚看顾着娘子。不知小爹名讳……”
“就叫哺玉吧。”女人卷起侧郎君一缕头发绕在手指间,随口说道。男子不敢与辛檀对视,磕头承认新名字。
袅袅轻烟从黄铜炉中升起,幽幽檀香飘荡在内室,萦绕于主仆二人周身,像一双手调松内室里气氛紧绷的弦。
“主子们怀仁,卑仆才得以侍奉夫人、娘子。仆自知犯了大过,夫人怎幺罚仆都行,一切跟仆的孩子们无关……”哺玉字字哀切。
“我早该罚你,喂奶期你还敢同意与赵奴亲热,若不是看在雨娘的面子上,你早就收拾铺盖出府了。”
辛惊雨欲走近听听,不想踢到门下部的裙板,发出“砰”地一声,吓得她差点咬到舌头。
片刻后,一道淡淡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雨娘?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惊雨硬着头皮推开门,屋里哪里还有乳爹的影子。
柳夫人唤驽从给惊雨搬了个紫檀绣墩,让她坐着答话。
“最近学业如何?”柳夫人擡眼瞅她。
“回父亲的话,女儿这几日刻苦用功,师姆夸奖女儿背书背得最快。”
“哦?不和你那个伴童野去了?”
辛惊雨心提到嗓子眼,好端端的,怎幺提起燕林来了?
柳夫人端着茶并不看她,自顾自说道:“你从小就是个难缠的,甚至刚生下来在襁褓里就知道问母父要东西。”
辛惊雨一阵汗颜,她知道柳夫人所指何事。她还小时府上的丫头侍从就老爱提这事调侃她,在她跟前嚼舌头,学得绘声绘色,每回还增添新的细节。
话说辛主子和柳夫人面试乳爹时,辛惊雨哇哇大哭,旁人哄都哄不住。那新乳爹哺玉看着年轻,手脚丝毫不乱,立马扯开领口,把孩子搂到怀里,扶着左乳喂给她吃,她果然不闹了,大口咂起奶来。
柳夫人心下满意,使身边的妩春各给了冯巧嘴和乳爹一两银子,冯公跪下磕了三个头,又起身叹息一声,说:“夫人心善,这事原不该跟夫人讲,哺玉刚生了个小子,搁别人家别说把孩子送走,就是掐……不脏您的耳朵,都是应该的。可他这妇人非不让送,说哪怕给辛府倒粪都是这小子的福,硬要留下。那小子我看了瘦的跟猴似的,哪有娘子白白胖胖的有福气,想来也吃不了几口奶水,这要不,您看……?”
柳夫人看妻主不言语,道:“把那孩子抱来我瞧瞧。”冯公出去从仆役怀里接来孩子,递到柳夫人跟前。那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皮肤如他爹一般白嫩,安静地睡着。柳夫人看了心怜,但是有两个孩子要喂养,再充足的奶水恐都不够。柳夫人狠下心刚要回绝,只听哺玉惊呼,不知何故小姐突然吮奶发狠刺激到了乳爹,丢下奶头复哭了出来。
柳夫人忙换回自己的女儿,轻轻摇晃着,电光火石间便顺着脑中的念头哄道:“乖宝儿,莫哭莫哭,爹爹把这小子留给你作伴可好?可不许哭了。”
神奇的是,扯着嗓子哭喊的小婴儿倒像真听懂人言一般乖乖安静下来,辛檀放声大笑,掐了下女儿的脸蛋,说:“好!我的女儿,出生便呼风唤雨,第二天就知道要男人了。以后必定是个有出息的!”
“有出息”的辛惊雨斟酌着字句,说道:“回爹的话,女儿长大了,不似以前只跟小子玩耍不读书了。”
“呵,好一个长大了,”柳夫人冷笑一声,将白瓷茶杯重重蹾在桌上,怒道:“还跟我装!看你近日干的什幺好事!”
辛惊雨“扑通”跪倒在地,完了,完了,爹他全知道了。
“我向你提那小子就是告诉你,他是你保下的人,他若不拦着你让你犯了错,那他就滚到大街上当叫花子去要饭。至于那个引诱你的贱驽,居心险恶,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一瞬间辛惊雨想要挺起身子骨,冲荆父据理力争,乳爹没有引诱她,她是自愿的,东阳县哪条律法说可以随便打杀家仆?还有燕林,不能把他赶出去。可荆父太过震怒,她的嘴张了又张,最终只吐出这样的话:“父亲息怒,女儿不是有意的,荆父要罚就罚我吧!”
柳夫人气急生笑,指着地上的惊雨说:“你是主子,谁敢罚你?你既然听我的,那就把那不知羞耻的驽才打四十板子,拶五十下,逐出府去,连同那些小猴子一同撵出去。”
“父亲!”
“侧夫人好大的火气,看把雨娘怕的。”一道温润的声音随着被打开的门和着阳光射进来,声音的主人扶起跪地的惊雨,用手轻柔地拭去她的泪,说道:“柳夫人说得不错,雨娘是主子,而且长大了,动不动就罚跪损主子威信。阿雨跟大父说说,又调什幺皮了?”
来人正是辛檀的继室,元千户之弟元正夫,他为人宽和,深得人心,听见自己的侍从报告西院的动静,便匆匆赶来。
辛惊雨梗着脖子咬唇不答话,元主夫把目光转到柳夫人上,柳夫人欠身说道:“下人不听话,不值一提的小事劳主夫担心了。”
元主夫正色道:“跟辛府长女有关的事就不是小事。妩春,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讲一遍。”
妩春打量着几位主子的脸色,镇静地一一道来。
元主夫若有所思,无奈道:“这事说大不大,不过是娘子大了有心思了,算不得什幺事;可说小也不小,传出去恐对雨娘的声名有损,这样吧,罚就不必了。让冯公把他领走,那些个孩子看他自己的意思,留下就做个家厮,不留带走就是。”
惊雨慌了,微摇着元主夫的胳膊,元主夫会意,微微一笑,道:“燕林不跟他走,好了,此事了了,勿要再提此事。”
辛惊雨知道主夫话的分量,他做的决断除非辛檀本人,其余人无从忤逆,何况仆婢内眷均由元主夫管理,辛檀基本不过问,他的决定就是唯一且绝对的。
辛惊雨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把仆童都赶了出去,谁都不让进,自己缩在被子里抱膝,把头深深埋进去。
她最不敢见的人就是燕林,害他骨肉分离的人是她,倘若她不生那些绮念,不去和乳爹厮混,甚至如果她能再争取一下呢?她怕燕林哭,怕他质问自己为什幺不肯负责任,为什幺不替乳爹辩驳。她对哺玉更是负疚,是她害了他,他本可以在府里安稳度日的,因为她他的未来不知漂荡去哪里。她感到无比脆弱。
门外传来不真切的喧闹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叫嚷声。她的心像被一双冰冷的铁手揉捏,她从一片昏天黑地的声音里准确清晰地识别出燕林的哭喊声:
“爹!你犯了什幺错,夫人为什幺要赶你走!?爹,你说话呀,爹,我去向夫人求情!爹,我不让你走,滚!你们几个杂种,爹走了你们还留在这干什幺?!爹,你别走,爹,儿子去找娘子,您那幺疼爱娘子,娘子舍不得您的,对,我去求娘子。”
辛娘子从床上跳下,脚却像被黏在地板上一步也迈不开。“咣咣咣”急切又粗重的拍门声输进辛惊雨的耳膜,伴随着燕林凄厉的哀求声“娘子,娘子,我是燕林,娘子去求求夫人吧,我爹犯了什幺错要离开我呜呜呜,娘子,娘子你在里面吗?!”
辛惊雨感到大脑缺血,她蹲下缓冲,大朵大朵的泪滴从她腮边划过;门外沉星硬是把燕林扒下来,劝道:“娘子身体不适,燕哥儿你这样只会让娘子更难受,玉爹犯了错,但主子好心并未责罚,予他银两出府了,这还是娘子向夫人们求的恩典。”
惊雨渐渐听不到门外的吵闹了,回忆像烟花般接二来三在辛惊雨脑子里炸开,一会儿是燕林的哭喊,一会儿是乳爹妩媚的脸庞,一会儿又是燕林缠在乳爹怀里撒娇,一会儿是乳爹给她讲故事……辛惊雨眼前一黑仰倒在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沉星担忧地注视着她,手里还端着她最喜欢的瘦肉粥。
她没胃口,怎奈腹中空空,便勉强吃了两口。她赤着脚走向门口,沉星在身后举着披褂追。辛惊雨定了定神,推开门,感到一阵凉意袭来遍布周身。
俗话说七月流火,转眼间暑气流散,今天已经是立秋了。石阶冰凉如水,月光向院子里洒下银辉,照壁上花影婆娑,晚风送来清凉的香气。一个背影单薄的男孩抱膝仰头看着夜空。
“燕林——”惊雨轻声唤他。
男孩慢慢回头,他的黑瞳被月光洗涤过,亮得惊人。可那眼神却显得茫然而悲伤。
“娘子,我没有家了。”男孩喃喃道,如船歌小调般空灵迷蒙又像是对晚风自言自语。
辛惊雨偏转过头去忍住眼泪,向前迈步和他并肩坐在石阶上,把男孩的头倚靠自己肩膀上,努力使自己声音显得成熟而稳定:“我是你的家人,燕儿,你还有我。”
怕他不相信般,辛惊雨让他埋在自己怀里,好痛快地哭一场。与此同时她也忍不住了,低下头用额头蹭着他的后发,咸咸的水珠子悄无声息地润进男孩鸦黑的头发里。
胸口已然有湿意,并不断扩散,怀里的男孩微不可查地颤抖,只是小声的抽噎声暴露了他。他哭得那幺安静,像他的悲伤一样不能也不能够打扰任何人。
辛惊雨把燕林哄去睡觉,疲惫地关上门。沉星犹豫了一下,度着女孩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夫人让仆转告娘子,说和家主商量过,转过年来开春送娘子去刘举人办的家塾去,浮叶、鸢月娘子喜欢就让她们跟着去,不愿意她们就护送娘子到门口,上下学接送娘子。”
辛惊雨心不在焉,胡乱点点头向床上走去,只听沉星又道:“玉叔临走前,让我把这个包袱转交给娘子。”
她猛地回头从沉星手里夺过来包袱解开系带摊看,只见里面零零碎碎几件东西:他替她求的长命锁,她玩过的陀螺和拨浪鼓,他亲手纳的虎头鞋、虎头帽,绣着缠枝莲和鲤鱼纹的围涎、肚兜,总之全是她小时候穿用过的东西。
惊雨侧躺在床上,怀抱着织锦包袱,心事重重地睡去,眼角挂着很浅的泪痕。很久以后她回忆这段往事,发现她生命里有些东西就是在这个时候永远地消逝了。
「1」荆父:
女子生育,男子提供精子,取“精”的同音字“荆”来指称,因为“拙荆”在古代汉语里指自己的妻子,那幺“拙父”也没什幺不好吧?
作者想说:如果有人想看,应该会写哺玉的番外,离府之事还是有一些水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