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闻逐风楼吃食色、香、味样样俱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沐攸宁随陈胜等人落座,在他和师门等人闲聊时静坐一侧,不予打扰。
朱繁翰悄然靠近。
逐风楼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饶是沐攸宁,也要把头往朱繁翰的方向微倾过去才听得清他的话。
“你真的答应吗?”
“不就是画像吗?又没什幺大不了。”
“是画像没错……可你的画像会流传开去,这也无妨?”
沐攸宁挑眉笑问:“朱少侠既有勇气提出此等要求,又为何要在这时退却?”
“我、我……”朱繁翰支吾半天,深深叹了一口气,懊恼道:“是我的错,说话没经脑子,只想到若不求得你首肯,怕是再难遇到如姑娘貌美的人,届时定会更后悔。”
真是她期许太过了?
沐攸宁眸光微黯,很快又装作无事地向他摆摆手,恰好陈胜把各人都介绍完,在二人对视的瞬间朝他勾唇笑笑,复又与朱繁翰道:“我不在意你说的是真或假,但朱少侠答应的名单一定要给我。”
朱繁翰原以为把事说开后,画像的事就会被拒绝,眼下听她仍是答应,心中一喜,赶忙道:“不敢欺骗姑娘!”
沐攸宁挂在唇边的那抹笑意未减,她转头面向朱繁翰,再三提醒道:“记得等等在城南的茶棚会合。”
“对了。”她扯了扯朱繁翰袖口,两眼弯弯,笑得狡黠:“没带酒别来寻我喔。”
一桌酒菜。
大抵是察出盈月的拘谨,陈胜自觉带起话题,又有陈筝与他一唱一和,酒水下肚,桌上气氛愈渐轻松。
盈月知晓自己酒品不好,心中记挂着不能贪杯,相比之下,沐攸宁则是喝得开怀,甚至还自掏腰包点了店中有名的“泠梅舍”与几人共饮。
陈胜不禁把目光投放到她身上。
同心门的人数原就不多,经历五年前的事后,师父也无心收徒,若不是后见朱繁翰孤身在街上流连的模样可怜,又和师兄有相似之处,兴许师父也走不出这心结,更别说收他为徒。
朱师弟性情开朗,自入门后常有笑声传来,虽五年前的炼狱犹在眼前,可陈胜也知晓多亏了他,大家才能再度展现笑颜,对这偶尔拎不清大小事的师弟万般包容。
“师弟方才和姑娘说些什幺?”
“我说……”朱繁翰被陈胜问得心虚,纵是江湖中人,然男女授受不亲这道理他怎会不懂,夹菜的手稍顿,很快就想了套说辞:“这里除了软羊,泠梅舍也是极有名的。”
陈胜瞪圆了眼,狠狠地用筷子打在他手腕,有点生气:“怎幺能这样说啊?原以为是她自己嘴馋,这不就成了我们唤她来硬占便宜吗?”
“我错了我错了!陈师兄你别这幺大声,师父知道定是要怒的!”
“你还怕师父?不都说了带来的钱不多,这下好了,我们拿什幺还给她?”
“她也不缺钱啊。”
“朱繁翰!”陈胜低声斥责,瞟见沐攸宁望了过来,向她投去安抚的笑容才压着怒火道:“你怎生这幺胡涂,别人不缺钱,可我们不能因而白占人便宜!”
朱繁翰垂首嘟嚷:“原就是她自己点的……”
“什幺?”陈胜没听清楚,却知此时并非继续训话的好时机,叹了口气,道:“用饭后我和你一道去给她赔罪。”
“不用!”朱繁翰惊了惊,等会儿还和她约好了作画,若陈胜跟来定会坏事,连忙端起一副诚恳的模样,说:“我知错了,陈师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等等会约姑娘单独道歉!”
陈胜迟疑几许,心里终归是偏向自家师弟,又知晓他性子未定,并非有恶意,几番思忖后终是同意了。
***
申时三刻。
沐攸宁喝了不少泠梅舍,她向来酒量不俗,此时仍是一片清醒,静静坐在茶棚角落思考。
南城门的人流较少,而茶棚又是个耄耋老人,斟茶时有一半都抖在桌面,多是边擦边倒,不消几回就赚了一壶的茶钱。
沐攸宁正是看中这点才与朱繁翰相约在此。
虽说只是给她描个画像,可朱繁翰说得隐晦,再是愚笨也知道这画像并非用作正途,大抵会是书坊里秘售艳情本的插图,纵不似春宫图般一丝不挂,也少不免改成香肩半露,露出两条光洁的长腿,或缠上谁人的腰间,或挑衅地横在腿根深处,引人遐思……
凭空作画,绘出让人动情不已的容貌并非易事,尤其书坊要大量印刷,墨色的图像更是考究画师的技术。
朱繁翰不过闲时赚些酒钱,画技自不算是顶好,遇上沐攸宁,又逢对方有事相求,不由说服自己把握机会,便是被拒,大不了低头赔罪,谅她一位姑娘也不敢把这事往外说开。
若是寻常,付些钱在雅间内作画便也罢了,偏逢武林大会处处是人,谁也不知道擦身而过的是来自哪个门派,男女共处一室的事又会被传得有多香艳。
沐攸宁虽不介意,倘使因此生出事端也未免太过麻烦,故两人难得的默契,便是要寻个人烟稀少之处,好避人耳目。
“姑、姑娘……你怎幺、怎幺不自己先把酒带来?”
她才等了半个时辰不到,没料到朱繁翰这幺快就安置好同门前来寻她,还跑得气喘吁吁,她稍稍一愣,看着他抱住两坛泠梅舍,刚挥去的酒意又被勾起,不由咽下唾沫,戏道:“朱少侠不是要来向我赔罪吗?总不好两手空空呀。”
朱繁翰自以为聪明,猛地被她一言点破,当下脸色微窘,带了几分讨好地向她挤眉弄眼道:“那不是为了瞒过陈师兄嘛……姑娘大度,定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我气,是吧?”
沐攸宁坐直身子,改而托头看他,笑道:“泠梅舍有名,可产量高,不过是区区一两,定是朱少侠能负担的价格。若是对陈少侠说你卖画赚到的钱堪堪能付,他当然不会生疑。”
她向店小二买酒时多点了几坛,原是让店家晚些时间送回刘宅,好让她和澄流对饮,再三思考过后,还是觉得不该早早对朱繁翰的为人下定论,这才嘱咐店家若是朱繁翰来提酒便分他两坛。
陈胜性情不错,也不像头脑简单之人,他待朱繁翰和顺,想来是认同他的为人。
于是她刻意提了要朱繁翰带酒来寻,若他为人老实,直道这酒只是代她捎来,陈胜定会要他多带些东西赔罪;若否,他当然会说成是自掏腰包买的泠梅舍,在陈胜眼里倒显盛意拳拳。
“既是姑娘有意为之,我自然也信姑娘是守诺之人。”朱繁翰笑容可掬,深怕她主意有变,殷切地奉上名单:“先给姑娘也无不可。”
沐攸宁冲他笑了笑,对他的评价却已笃定。朱繁翰这人表面无害,暗地心思却不少,眼下不过须臾又成了泰然自若的模样,偷奸取巧的事怕是做习惯了,枉她还劝说自己别成了邪道的人就看谁都不对劲,谁料到只是她直觉太准,与偏见无关。
她没有推托,让老翁把酒暖好,接来名单粗略一看,视线竟牢牢锁在今日第二场的比武上。
“朱少侠。”沐攸宁稳住情绪,启唇唤了声,及后随意寻了个借口道:“名单来历不明,我想另誊一份,劳烦少侠借我纸笔。”
朱繁翰递出纸笔,她一言不发就开始誊写,见状,他未再作打扰,将剩下的纸平铺开来,放好笔墨就对着她的侧脸细细描绘。
茶棚简陋,仅以四根高低不一的木柱撑开一块涂蜡的白布作防雨之用,并不能遮阳,幸好正值隆冬时节,猛烈的日光也只会让人觉得暖融融一片,经白布滤去的冬阳更是把桌椅照至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冷不热。
沐攸宁做事果断,然抄写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常犹豫几许才择好位置落笔,一张半桌大的名单愣是用了一个时辰有多,直到朱繁翰换了几个方向落座,绘出十余张画作才悠悠住笔。
朱繁翰提来的两坛泠梅舍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喝个清光。
沐攸宁噙笑望着桌上两份名单,两颊不知在何时攀上绯红,暮色沉沉,与明亮的笑意相互交融,铺满天际,却躲不过夜幕的吞噬。
良久,她才满意地点头,评道:“完美!”
朱繁翰撞上她期待的目光,到了嘴边的称赞愣是道不出半句,他未有附议,与她一道默默收拾,抱起酒坛把桌案擦净,设法扯开话题,比初见面时还要拘谨:“今日真是谢谢姑娘相助,我没什幺能报答,只好在赛中相遇时多让几分……”
沐攸宁倏忽擡首,笑意未变,推掌震碎朱繁翰怀中的酒坛,害得他踉跄几步跌坐在椅上。
“谁稀罕你相让?”明明是端着笑颜,他却能肯定此时的沐攸宁是怒极了,甚至不愿与他再装和气。
“抱歉,我……”朱繁翰自知说错话,欲要道歉解释,可他的心思确实不便言明,吃吃地道:“不是这样,误会了、误……”
沐攸宁站了起来,俯视朱繁翰,转身把碎银硬塞到老翁手中,头也不回地道:“走了。”
朱繁翰揉了揉被撞酸痛的右胸,侧首竟见旁边闪出一个白影,他惊疑未定,只见男子递来一锭银子,语气强硬,与其说要和他交易,倒不如说正向他下达命令。
男子最终把银子抛到他怀中,淡声道:“帮我问出答案。”
朱繁翰慌忙接过银子,问:“若是她不回答呢?”
男子自信哼笑:“她会如实相告。”
朱繁翰扶着桌子站起,两道问题没头没尾的,若贸然问出定会再受她一掌,心中颇是惴惴然,腰间的银子顿时像烫手山芋般丢藏不得。
自相遇起,陈胜师门在问起沐攸宁的称呼皆被以笑带过,思及她或有不便,几人都不再相逼追问。
然而,方才男子的出现让他悟出些头绪,也许这位姑娘并不如他们所想乖顺,心中的疑问一旦生成,朱繁翰再顾不上陈胜的教诲,拔腿跟上沐攸宁的步伐:“姑娘!”
沐攸宁揉了揉太阳穴,不过区区的两坛酒,竟叫她头痛不已,难道是收敛太久,酒量变差了?她不耐地回望朱繁翰一眼,不抱期待地问:“朱少侠也讨厌邪道的人吗?”
朱繁翰想也没想就脱口道:“当然!师兄他们都被邪道害得苦,这回我们是要来报仇的。”
沐攸宁听毕竟是轻笑出声,揶揄道:“可依我看朱少侠今日所为比你们唾弃的邪道也差不了多少。”
“正义凛然,行事堂亮……”
“好像通通都与你无关。”
朱繁翰知晓自己所为并不光鲜,总安慰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以此谋食当算不上大事,该羞该躲的终归是那些被作画的女子。
然被沐攸宁未加修饰、直白地点明他的行事,竟有种见不得人的耻意浮现,彷佛印在书册被赤裸裸地摊开,受评头论足的人是他,顿时怒气冲天,质问道:“那你呢?好好的正经姑娘怎幺会接受我的提议?”
“正经姑娘?我没说过啊。”沐攸宁掩嘴轻轻打了个酒嗝,看着天边若隐若现的半月眨了眨眼,好似在思考什幺难懂的事,说话慢悠悠的:“从未说过。”
朱繁翰气在头上,愤然叉腰,摸到那锭银子,回头望向藏在树后那名白衣男子,深吸一口气才问:“你难道就不觉羞愧?”
“羞愧?”沐攸宁歪头看他,眼神迷离。
“明知道画像会印在什幺地方,在何处出售,亦将会被诸多人说长道短,对如此败坏名声的事却满脸不在乎,身为女子这般轻浮,难道就不应羞愧吗?”
“哈哈!”沐攸宁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捧腹大笑,少顷才开口道:“不用印在书册这幺麻烦,江湖上早流传我的事,要多香艳有多香艳,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比起你说的不过是九牛一毛,何足为惧?”
朱繁翰隔着腰带按住那锭银子,找回些实感,终是鼓起勇气开口问出那人想知道的事:“为了区区男宠而与师兄反目,值得吗?”
“他不是什幺区区男宠。”沐攸宁不同意地接话,擡头看着那片夜色中唯一的光芒:“是世上唯一愿去懂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