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坦白

今儿的戏是《四郎探母》,群珊是很喜欢这出戏的,最喜欢的是《见娘》《见妻》,每每至此,心下总是戚戚然。这出戏也是为了几位头牌之间的磨合,李、姚二位伉俪挑梁的《坐宫》《盗令》,何世文老爷子操琴,后出则是云芳——四夫人赶铁镜、高万鹏的杨延辉,天津名角程再敏的佘太君,群珊和何茂的弦。群珊对程老师很熟悉,她老人家的女儿月珠曾经和她是同一批去东北的知青,那时群珊的状态绝对不算健康,甚至是存了死志,幸亏月珠的关照与开解,否则何来如今的方群珊。

现场观众的情绪高涨,气氛热烈,为李老爷子的嘎调叫的好甚至能把房顶子掀翻,后期的演出则是一切照常,台上卖力气,台下给叫好,群珊坐在乐池最后,躲在侧目条的阴影里,眼泪汪汪地看着台上发光的人儿,她听到杨四郎唱“我的妻啊,你苦苦拉我为何来?”一句时,真正是枯草心间长,无人闻琴声,群珊忍受不住,忍着泪低头进了盥洗间,她的眼圈通红,像抹了胭脂的旦角,好像她才应该在台上唱一出戏,群珊哗哗地往自己的脸上扑着水,冰凉的水珠使她恢复了理智,她扶着洗手盆,看向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忽然笑了,她把额前的短发揉了一把,又是那个洒脱随意的方群珊。

群珊的弦要比何茂的好,有一种十分的力量感,一听就十分振奋,就连把场的何老爷子也不禁的夸赞,“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好苗子啊!”何茂则在一边提着京胡撇嘴,但他的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向弦声靠拢,眉宇间又是享受又是失落。

一场戏总有散的时候,只是总可惜美中不足、好事多磨。

云芳自从散戏就没见到过群珊,她换了衣服、摘了头面、卸了妆,从剧院后墙的侧门穿过,急急赶回住宿楼,她想见群珊,一点也等不了。云芳听到身后有人叫她,是高万鹏的声音,她不想回应,只一个劲的往前走,直到高万鹏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扯住她的袖子,云芳才不得已回头,仿若惊讶,“高团?您这是怎幺了?”

高万鹏一边仰着头喘着粗气,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饼干和两颗奶糖,“云芳,我知道你没吃饭,我这有点东西你先垫垫。”

云芳连忙摆手,往后撤了几步,“不了,高团,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哎呀,云芳,你不要不好意思,这刚散戏,你有什幺事情……”

正在二人推搡之时,方群珊正背着琴盒走过,她偏过脖子,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云芳连忙过去拉群珊的手,只觉得僵直,高万鹏没再纠缠,二人趁势走了。

一路上群珊出奇的沉默,云芳悄悄地握紧了群珊的手,侧头去看群珊的脸,群珊却没什幺反应,冷冰冰木楞楞的,一直上了楼梯口,群珊才嘶哑着说话,“我到了。”

云芳有些生气,松开了紧握的手,冷着一张脸,“我也到了。”

群珊在喉咙里应了一声,随手推开房门,又立即关上了,仿佛怕一点光溜进那漆黑的房间。

群珊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好像她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一样,云芳不放心,上去推门却推不动,云芳担心群珊出事,急急地敲门喊她,门开了,云芳试着推门进去,房间里黑洞洞,窗帘也拉着,没有一点光亮,门关了,云芳的眼前只有黑,无穷无尽的黑,“群珊?”她颤巍巍的向虚空问话,“你在哪?我怕。”

“啪”的一声,群珊开了灯,倚在门框边,琴盒放在桌子上,她踢了鞋子,解开外衣,脱下裤子,浑身光溜溜赤条条的,在灯光下泛着异样的光辉,她躺上床,拉过被子,整个人蜷成一只小虾米。

云芳轻轻捡起地上的衣服,细致地叠好搭在椅背上,走到门边关上了昏暗的电灯,随后又是“啪嗒”一声。群珊只道是云芳走了,脑袋才从被子里出来,眼角留下一行泪痕。一阵香气似麝非兰,和群珊越来越近,直到另一具光裸的女体贴上来,群珊才慢慢回神。

群珊一向是不锁门的,长久的放纵甚至让她忘记了门锁落下是怎样的声音。她擡手揽住云芳,与她赤诚相对,两个人的炽热的呼吸落在彼此的脖颈上,群珊只觉酥麻一片,她摸索地抓住云芳的手,那样的温暖与亲切,使她几乎又要落泪,她爱怜地亲吻云芳的额头,却决心要打破这暧昧的氛围。

“我杀过人。”群珊和云芳的面颊贴在一起,在这寂静温和的夜里,她能感受到一切,恐惧,惊疑,犹豫,彷徨……全都是群珊讨厌的,“不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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