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八月盛夏的平沙港,湿热被名为“海燕”的台风吹散,宛若号哭的狂风骤雨兜头落下,令平日里需要出行的人们叫苦不迭。
陆心欢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是母亲痛苦的结束,还是她磨难的开始。
一双肿起的杏眸呆滞地盯着玻璃车窗,爬满一道道水痕的玻璃根本看不清窗外的光景。
她只是盯着那些水迹发呆。
时间过去许久,车子终于缓缓停下,司机是一名中年男子,自顾下车为她开门打伞。
陵园内本就阴冷,台风的加持之下,陆心欢只觉得血液好似凝固了一般。
吸了吸鼻子,她小声道谢:“谢谢赵叔叔。”
然而赵文却并未回应,将她送至屋檐下便收了伞,冷淡开口:“小小姐进去吧。”
捏住裙摆的手紧了紧,一身黑裙更衬得她脸色发白,陆心欢微微低头,缓步朝屋里走去。
未等她走几步,便见许多花圈排列整齐,嘈杂声与啜泣声越来越清晰。
滚烫的泪珠再次凝聚于眼眶里,只待她一眨眼便会落下。
离母亲的灵位越来越来近了,上头摆放着的,还有母亲生前的照片。
母亲是一个不爱笑的人,尤其是看见她的时候。
眼神当中包裹着多种多样的情绪,不是纯然的喜爱,也不是纯然的厌恶。
甚至直到临终前的最后一刻,母亲都不愿意见她。
想到这里,委屈的情绪再次漫上心头。
你早该习惯了,陆心欢。
只是确定母亲的音容相貌最终落成一纸相片的刹那,她才明白原来还是会难过。
可是在陆家,不允许放声大哭与放声大笑,这样有失体统。
阔别六个月,陆璠再一次见到陆心欢,那番我见犹怜的模样,令他忍不住在内心说了句“操”。
被牙齿咬得泛白的下唇,还有眉梢的一点红。
陆璠想,真是个小可怜虫。
只见她乖巧地走过来,软糯的声音中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叫了人。
“阿公、阿婆……”
紧接着仿佛才注意到他一般,漂亮的眸子瞬间瞪大,犹犹豫豫喊了句“舅舅”。
听了称呼,陆璠冷哼一声,也不愿意搭理她。
陆宏峻与林燕婉本就不喜欢这个女儿当年突然抱回来且父不详的私生女,若不是陆璇当年以命相逼,陆家根本不会认她。
林燕婉低眸瞧了她一眼,一张保养得当的贵妇人脸,根本看不出已经六十六岁了。
“站后面去吧。”
陆心欢也没多说什幺,听话地往几人身后一站,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被打断的谈话中心再次回到陆璠身上。
陆宏峻对这个小儿子心里是有气的,但今天是大女儿的葬礼,纵使有脾气也不好发作,冷哼一声,撇过头去直接不参与话题。
陆璠也不在意,倒是极有耐心地回答自己母亲的问题。
“这次回来还走吗?”
陆璠是林燕婉四十岁才生下的孩子,况且他从小便聪慧活泼,虽然也调皮,但作为母亲更多地还是疼爱自己的孩子。
十八岁那年出国,不顾家里反对读了个心理学专业,气得陆宏峻停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
结果陆璠不愧是陆家少爷,倔强这一特点同陆宏峻像了个十成十,宁愿去餐厅里端盘子挣小费,也要把心理学读下去。
林燕婉瞧得心疼,好说歹说才把陆宏峻劝得妥协。
刚一开始半年才回来一次,毕业后则成了三个月回国一次,只因为陆璇的病情逐年加重。
回回都在劝儿子留下来,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陆璠闻言,余光瞟了眼站在角落里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的少女,神情冷淡,懒懒散散回了句:“不走了。”
林燕婉原本便没抱希望,只是心底总会有那幺一丝祈盼。
听见陆璠的回答,她先是愣了几秒,随后面上有惊喜也有欣慰:“总算是比你姐姐听话一些。”
这话陆璠自认为没法接,况且在姐姐的葬礼上,怎幺接都貌似不合适。
陆家人总是有几分傲气在身上,他陆璠是这样,陆家大小姐陆璇也是这样。
从小到大都是家长嘴里“别人家的孩子”,文静、大气、知书达礼……这些词汇往往会出现在陆璇的名字后。
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全国排名前几的学府,原本是件非常值得陆家夸耀的事情。但也正是离开陆家进入自由怀抱的那一刻,陆璇陷入了爱河。
但对方只是一个普通人,陆家根本不会允许陆家大小姐同一个普通人步入婚姻。
倔强的陆璇不愿意同陆宏峻安排的千金之子相亲,最终选择断绝关系离家出走。
一走便是四年,直到陆璇二十六岁那年,突然出现在陆宅门口,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婴。
原本女儿回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名门贵女未婚生子,还是父不详的孩子,丢的是陆家的脸。
陆宏峻有气本就没处撒,想着不过多一张嘴吃饭,陆家又不是养不起,只要对外宣称是养女即可。
但陆璇始终是那个陆璇,冷淡丢下一句“既然这样,那我带她投海好了”便扬长而去。
砸烂了书房里几个名贵摆件,最终还是做父母的妥协了。
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过了十年,陆璇忽然被查出渐冻症,这消息无异于一个噩耗。
陆宏峻一拍板,当即决定要将陆璇送出国治疗。
不料陆璇依然冷淡的拒绝了。
“反正都是要死的,就这样吧。”
陆心欢永远记得那时母亲的神情,一双眸子毫无温度,直勾勾地盯着她,说出的话却是对着阿公和阿婆。
夜深人静之时,躺在床上的陆心欢总是会想起幼时发生过的事。
落地窗外是急促的雨声与呼啸的风声,配合着脑海中回旋的陈年往事,母亲那张冷淡的脸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陆心欢吸了吸鼻子。
滚烫的泪珠划过鼻梁与太阳穴,最终落在枕头上。
她闭上眼睛,心里宽慰自己赶快睡去,仿佛睡着了便可以忘记悲伤。
“咔哒”一声轻响,陆心欢再次睁开双眼。
是她房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不急不慢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接着床垫的另一半凹陷下去,她落入了一个灼热的怀抱里。
与怀抱温度相反的,是一双微凉的手,来人的左手从她侧躺的腰肢底下穿过,手掌贴着她的肚子,而右手缓缓探至她身前,从锁骨一路向上,最终轻抚她的眼睛。
抑制不住扑闪的眼睫毛暴露出其主人正清醒着。
陆璠低头,在陆心欢耳旁轻笑一声。
而后,陆心欢仿佛听见恶魔低语:
“欢欢,有没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