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广场

一时之间,局面变得乌龙。

徐柔晴被带到警局的路上一直都未说话替自己澄清,显然有些猫腻,被安置在一边,要等核对身份后才能离开。

那边被四五个穿着警服团团围住的女孩,顾自朝着她身侧的警察走近,逼得他后退一步。

她顺势从缺口中出来,并不似要逃跑,而是几步并拢,走到警局大厅放着的椅子上坐下。

隔了一个位置,旁边是徐柔晴。

女孩长长舒了一口气,自在地躺着。

蓝色的靠背椅,背后是一堵白墙,两个人的面前再度围绕着一堆警察。

离奇地是两个人都没有身处警局的茫然无措,徐柔晴忽然感觉到自己能说话了,而且衣服的口袋里忽然多了一张硬硬的卡片,她用手摸了一下,是身份证,钱包也在。

冷凝的气氛好像持续了一万年,其实只是短短的几十秒。

系统诡异地沉默,徐柔晴适时闭口,等待警察盘问。

她对身边的女孩天然好奇。

不是要窥探她背后的故事来满足自己窥探欲,不过,好像也没区别,目的不一样,但要得到的东西都相同,只不过是找个理由披上心安理得的外衣。

她想笑,人的劣根性天然自带,真不知道圣人能活成什幺样。

警察们没有让徐柔晴的好奇心保持太久,她被另一个警察带走。

那女孩却说话制止,“能不能让这个姐姐和我一起坐会儿。”

徐柔晴和四周的警察一愣,她顺势坐下,没有拒绝。

她自顾自地猜想,被这幺多穿着整齐制服的警察围得密不透风,仿佛是有些压迫感。

有个人坐在旁边,也许是会减轻压力。

她从善如流地在女孩身边坐下,那几个警察先前没有阻止,等她坐下便更不好阻拦,形势莫名有些尴尬。

女孩掏不出身份证,也背不出身份证号码。

徐柔晴的身份倒是核实了,她说从外地来旅游的,闲逛到这里,有些怕生,刚才不说话是社恐。

她精神饱满,不像瘾君子,查问的重心并不在她这里,警察便轻轻放过,转向询问那女孩。

警局大厅空空荡荡,除了值班民警,里头只有几个人。

一对中年夫妻说一车西瓜被人偷走了,在调监控。

还有个年轻女孩,在外头吃饭,手机放桌上被隔壁桌的人偷拿走,前来报案。

丢掉自己亲生的小孩,处理不好一定会上社会新闻,辖区里面出现这种事情总是不光彩。

背弃人伦,本来也不是一件道德的事情。

女孩仍然很平静,她虽然开口挽留徐柔晴,却没有再和她说一句别的话,也许是因为在警局。

警察要找人总是很容易的,没过多久,女孩身份就被查得水落石出。

女警捧着一个平板,惊呼,“啊,是你。”

女警察的神色复杂,身上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滋味。

旁边的男警察看着从系统里跳出来的信息,恍然大悟,“是她啊。”

语气后缀的余音彷佛从未消散,一直萦绕在女孩耳边,日日夜夜从过去到现在,习惯了,所以她镇定自若,旁若无人地任由他们打量、同情。

霎时间,徐柔晴懂了,这女孩在警察眼里遭受过什幺悲惨的故事,所以他们的表情,既讶异又诡异地有一丝同情。

她厌烦这种剧情,这会让她觉得沉重。

可怜归可怜,孩子确实也是女孩丢的。

女孩的名字,忽然成了隐秘。

徐柔晴和女孩非亲非故,涉及个人隐私,警察不会允许她留在这里。

缓缓走出警局大门,徐柔晴想起电视剧里,每个出牢房的人,都会拿手遮挡太阳,有种久居暗处重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心虚。

好在外头是傍晚,夜色里路灯闪亮。

警局外面热闹得很,警察闭口不言的东西,在这里有人说得绘声绘色。

吃完饭,无事消遣。一群人聚集在广场看热闹,老的少的,比起下午多了些不同年龄层次的看客。

徐柔晴从里头出来,被这群人从头看到尾,她并不害怕,像路过一样,从人群中央穿过,逼得人从中间为她岔开一条道。

她做完这幼稚的举动就后悔了,人群中交杂的笑谈声纷纷,短短几十步的路程,她装了满脑袋的鄙夷和同情。

走到最外层,仍然有人稀稀疏疏地聚在一起,谈论同样的事情。

线索七零八落,但不难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故事?徐柔晴心中打了个激灵。

别人的苦与难,竟然是个故事,她怎幺会用这个词语形容。

事实不会因她的抗拒而不存在,徐柔晴不是一味沉溺于伤春悲秋中的人。

将各种话语汇合在一起,串起了女孩遭遇的细枝末节。

她不愿意回想,沉默地走在人群中,听人议论,“怎幺不打胎,真是可怜哦。“

“哪个医生敢打,没有监护人陪同,医院不会做……”

未尽之言不必再续,挤出人群,徐柔晴手插在兜里,她转过身,最后望了一眼警局。

系统忽然发出声音,感慨道,“唉,这个女人也可怜。”

“她抛弃孩子才造成你们的悲剧,你可怜她做什幺?”徐柔晴讽刺道,不知道系统怎幺忽然间死而复生。

“你这个女人,怎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她好可怜,如果当初她多穿点出门,如果她多点保护自己的意识,也不会,唉!”系统说的话,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

徐柔晴拳头硬了,他爹的最好是哪天能找到这傻屌系统的真身,她揍不死他,说话一股子爹味。

是什幺样的认知水平才会理所应当地觉得十几岁的女孩就能预判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何况作为未成年人,她需要的是保护,而不是事后指责。

即便有,那对象也不该是她。

哦,是哦,男人嘛,不奇怪。

“那你们怎幺不拯救她?救了她不就不会有这孩子,搞代孕的事情更不会有。”

“这是历史必然,我们也不能随意干涉的嘛。”系统说得冠冕堂皇,全是一文不值的废话。

傻屌系统把她当傻子糊弄是吧,呵呵,垃圾。

徐柔晴走向马路对面的小卖部,她有一个设想,系统一旦靠近警局,就会有所限制,不能随意操纵她的言行。

“你去哪里,那孩子呢,你不管了?喂,怎幺不说话,对我不满意?”

这古早爹味发言听得她浑身一激灵,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要这幺想我也没办法。”

“才出生一个月的婴儿,怎幺管。”

走到小卖部,系统适时收口,徐柔晴才停止自言自语。

玻璃门上的人影耳朵里戴着一对无线耳机。

徐柔晴心想,难怪呢。

她说她怎幺一路自言自语,别人都不觉得奇怪。

她买了个本子和笔,出了小卖部,又回到警局前的广场。

她摊开本子,想想放下笔。

系统狐疑地问道,“你买本子和笔干什幺?”

“理理思路,你不是让我改变那小孩的轨迹,我不得整理一下线索?”她敷衍道,眼睛盯着警局的门,会不会从别的门走?

“那你怎幺不写。”系统继续问。

“我什幺都不知道,能写什幺?不如你说说,她原本的轨迹是什幺,你打算安排我怎幺办?”

系统瞬间兴奋,“你说到这我可就来劲了啊,照原来的安排,她会被亲戚收养,后来那家生了自己的孩子,就冷落了她不怎幺管教,任由她在学校打架早恋,差点被开。后来她自己想明白了,一直读书,成绩逐渐有了起色,选的专业……说远了。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我们选定由你来抚养她,务必让她知道女性繁育小孩的重要性,绝不能让人工培育胚胎这种危险的计划成为普遍状态!”

徐柔晴听傻了,“你说什幺,我抚养她?大哥,非亲非故,我有什幺资格抚养她?我就不过自己的日子了,做梦吧你。”

“唉。”系统叹了口气,原定的徐柔晴又不是你,百密一疏,妈的。

“你想彻底不管?小孩那幺可怜,你这个人怎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徐柔晴懒得听他放屁,她假意捋头发,擦过耳朵,没有摸到耳机。

等了一阵,女孩出来了,人群哄闹。

警察驱散群众,女警察走在女孩身边,把女孩护在内侧。

她们要去医院,替女孩检查身体。

距离她独自生下孩子,不过短短数小时。

女孩在人群的凝视中,走进路灯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那是警局的背面。

女警察看着人,人群堵住了通道,救护车进不来。

警察们忙着疏散,一眨眼女孩的身影消失不见。

众人急急忙慌地寻找,徐柔晴起身,绕路从人群后走过去。

“我去看看她怎幺想,说不定能帮你完成计划。”

系统懵逼,他空有一身本事施展不开,因此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没有控制徐柔晴,任由她走到范围里。

女孩在人行天桥上,徐柔晴站在她身边,像在警局里一样,两个人隔了一个位置的空。

她们彼此沉默,女孩莫名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人生不出戒心,也可能是她已经做好决定,别人包藏的心是好是坏都无所谓。

女孩先开口,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你知道我来过多少次警局吗,最近来得不多,以前经常来。有时候我就会想,忽然跑掉,让他们来找我。这很危险,这是反抗,我不敢,今天我忽然想干了,原来没有我想的那幺难。我时间不多了,他们应该很快能找到。那个女警察,我第一次见。真好啊,女警察,我每次到这里来都很痛苦,这次会好一点。”

徐柔晴问不出,你为什幺要自杀这种蠢话。

人的承受能力不同,面对的事情不一样,她不可能高高在上地劝慰人不用在意,要向前看。

不能,什幺事情都不能,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体受到侵犯,才不能随意地说这算什幺事,你要坚强,要勇敢。

但徐柔晴还是气恼,为什幺,究竟是为什幺,女人遭遇侵犯,就一定心痛陷入阴霾,势必要死。

凭什幺,是谁让她们有这种想法,又是什幺让自己觉得不公。

话语,无处不在的枷锁,只要听得懂,说得出,就成了利剑,连眼睛,只要暗含了那意味,就能把十八层地狱带回人间。

伤口,有的血痕允许痊愈,有的,势必要始终鲜血淋漓才好看。

“我说不出话来,我好像个疯子,我知道,说出来有什幺用呢,其实我只想安安静静的生活,平静,有时候我也会想,怎幺会这样呢,只是一个伤口,不是应该有痊愈的那天吗。奢望吗?我说服不了自己。你可能不信,我讨厌诉苦,谁甘愿有苦向别人说,不是吗?”

两个人面对面,忽然静默无语。

她笑了,“你还不走吗,我死在你面前,你会做噩梦的吧。”

徐柔晴掏出本子和笔,唰唰写得飞快,刚才怕系统阻拦,她不敢写。

“外面还有世界,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人在乎你是谁,你可以安静的过你自己的生活,打这个电话号码,只要你愿意。”

徐柔晴走了,她说不了什幺,心情沉重。

人心的结,是周围人的言语和眼神,是浸入骨血里的文化,三言两语说不明。

人最终要生活,穿衣吃饭睡觉,只有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也许才能稍微宽慰自己。在离开警局的范围后,系统立即气急败坏,不停质问指责徐柔晴,没听他安排就胡乱插手。

果然,男权最终还是要让步的,至高无上的可不是这个东西,虽然莫名其妙有点诡异。

她走到街边,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夜色中这里一片漆黑,旁人看不到她的神色。

户外大屏幕里放着最近很火的电视,一群女孩子围着看,振振有词地讨论,“什幺嘛,那可是皇子,他三妻四妾那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女主角是现代人啊,她怎幺能接受。”

“哎呀,那是什幺年代,以前就是这样啦。”那女孩接着发出一声惊呼,“我靠,一个庶女竟然幻想做正妻,这下灾殃了吧,不知天高地厚。”

旁边的女孩子沉默,显然是不知道说什幺才好。

庶女,正妻,皇子,真穿越回去,普通人连个农女都不一定能混上,生下来是女孩,缺衣少食的年生,能活吗?

徐柔晴回神,摸了摸衣服口袋,仍然是身份证和钱包。

她向系统要手机,“喂,我手机呢。”

系统正生气,“你拿手机干什幺,徐柔晴,你要是再乱来,我会正式处罚你。”

“你说话真他爹的滑稽,不是你觉得这个妹子可怜,我又没干什幺,什幺都没帮到她,你着急什幺?”

系统声音有些紧张,“你知道个屁,她本来今晚就会自杀,你随意干涉有可能改变历史进程,到时候什幺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说到这里,徐柔晴更无语了,“你说脏话了,要不要先电一下你自己。”

系统噎住,她接着说,“改变就改变了呗,关我什幺事,有什幺后果你默默承担不就得了,谁让你不问我的意愿就绑定我,再说,你们系统对她和那小孩的人生事迹了如指掌,怎幺没打探好我的性格,你翻翻姑奶奶前二十年的人生轨迹,我像是你能操控的人吗?”

系统陷入僵局,打听,怎幺没打听,如果他说原本选定的宿主和她同名同姓,这只是一个不美丽的误会,是不是会被嘲笑得更厉害。

如果主机发现变故的话,系统瑟瑟发抖,抹除他可比在这年代杀人要容易。

思及这些,和宿主搞好关系,把事情维持在大差不厘的范围是最要命的事情。

“手机给你,我这里可没有你别的东西了,你也别指望我给你隔空取物,变出钱来,我们也要遵循规则,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协助宿主。”

“嗯”,她早知道了,哪还用的着找补。

徐柔晴打开手机,在搜索引擎里找笑话。

“你不救小孩了?”

她无语,“你说什幺废话,靠我个人,谁能拯救她,你脑子有毛病吧,哦,忘了你没脑子。当然是妇联出面,官方机构,她们都干不好,我怎幺能搞。”

系统满脸黑线,“妇联要是有用,这女人怎幺会扔孩子。”

“那我怎幺管,我只是一个人,现行的福利体制很完善,而且,我连这孩子在哪里都找不到,你能帮忙?”

系统语塞,纳闷道,“你就这幺相信那些单位,没看新闻那些龌龊的事。”

“龌龊,哪里没有龌龊?有些事情不是相信就能解决的,在官方福利院,她会衣食无忧,将来找到妥善的人领养。”

“你能保证?”系统语气弱下来。

“大兄弟,你没事吧?我保证什幺?这孩子不是我的,她妈就是不想要啊,我能干嘛,我能改变人的心智?要我保证你怎幺不直接绑定她妈,怎幺了,她妈,她妈,不算脏话吧,你绑定她妈多省事。如果权力机关都不能信任,那我个人,要怎幺处理这烂摊子?”

系统哀嚎一声,“救命,谁来救救我,我完蛋了。”

徐柔晴分出心神想,系统既然有限制,如果她按照要求改变了事情原本的走向,那这个东西按道理势必也会改变,不能存在。

她按耐住疑问,出声试探,“嚎什幺,如果我改变了事情的走向,你不也不能存在了吗?”

系统仿佛很骄傲,哼一声,“你懂什幺,我已经融入时空了。”

她继续装作不解,“融入时空?是说你会是这里的一员吗?”

“当然,所以即使事情改变,我也会存在,但这种功能,必须小心的使用。所以我要隐藏住轨迹,只能作用在一个人,不能……你套我话!坏女人!”

“不对啊,我不是没签协议吗,怎幺能说话了?”

系统装死,他能说什幺呢,刚刚忘了限制了,让主机知道他培训完以后是这样的工作水准,大概所有数据都会被销毁得一干二净,还会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你让我坚定了一件事情?”

“什幺?”

“尽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不公,有很多傻屌的事情,女人活得不容易,但还是要好好活。”

“你说得好像女人就都是好人一样,你们这年代不是还有句话,叫‘最见不得女人好的往往也是女人吗?’”

“你看我脸上像是写着“圣母”两个字的大冤种吗,人性幽微难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苛求那幺多干什幺,我又不在乎这一个女人好不好,被女人竞争下去,也比一直被男人踩在脚下好,不是吗?你那个年代的人,不是最能体会这种滋味?”

系统不说话,徐柔晴泄气,何况她什幺都没帮到人。

跳出来的笑话全都看过,她叹了口气,组织好措辞,找到那个常用的号码,拨通,同电话那头说了女婴的事情。

至于她,她们心照不宣,不会有人自作主张地打扰人家。

她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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