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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清算柳氏一族的事,朝中人人自危,这个中秋过得也是萧萧肃肃。太后借口宫里又没了孩子,累于恶业,就不必大操大办,皇帝也附和地非常痛快。
小楼照例告假不去,只是这次她白捡了个便宜儿子,又得了嫔位,自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等着抓她的错漏。
主角都不登台亮相,那戏自然也没法唱下去。
七夕那日的杀手受谁指使,不必怎幺费心去查就查到了齐相头上,而那些死士源自何处,几人却极默契地没有再提。
小楼以林净逛窑子导致自己工伤为由狠狠敲了他一笔,老板则自觉地补了双倍。
楚封渊竟比人老成精的齐相还沉得住气。
爱好也是喝茶,下棋,唯一接受的多人活动是叫戏班子来府上唱戏。
小楼面上温柔浅笑,她怎幺记得,坊间传言这位爷二十岁之前的爱好是赌博遛鸟斗蛐蛐逛窑子呢?
小楼不是个能静下来的性子,但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优点——懒。以至于她和楚封渊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没骨头似的往椅子上一歪、往软塌上一斜,懒洋洋地撩着眼皮看楚封渊喝茶,下棋,听戏,以及对玄王殿下的美貌给予十成十的肯定。就差颁一奖杯摆在主厅,或者是送一面墙的锦旗,上书:风华绝代,万人惊艳。
就颜控,就肤浅。
光看也不够,馋你身子这四个大字就差写脸上了。
楚封渊玉面微粉:“……俗不可耐。”
小楼:“你真好看。”
楚封渊:“……有辱斯文。”
小楼:“这样也好看。”
楚封渊:“……世风日下。”
小楼:“完了更好看了。”
倒也有一种别样的和谐。
重阳这日,从宫里宴饮归来,不知不觉已月上中天。
楚封渊仿佛真的不胜杯杓,屏退了左右,独独倚在罗汉床上,双目微阖,一手抚额,拇指轻轻按压,似在缓解酒醉的不适,一手缓缓盘着本该在腕间的南海琉璃珠。
小楼站在他跟前,很近,近到能寻出他青丝间零星的白发。
她听见自己开口:“长夜漫漫,若是王爷无心睡眠,小楼,愿荐枕席。”
倏然,楚封渊睁眼看向她,眼中是山河大海,日月星辰,恍然间,星辰中出现一个她。
半晌,小楼已将星辰尽数拢在掌间数过一遍,他伸手握住她的,缓缓绽出一抹笑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辆加长版豪车开过。】
清晨,楚封渊睁开眼,入目是满床的青丝,和烙着点点红梅的雪白肩背。
小楼还睡着,好像感受到了他灼热的视线,迷迷糊糊地翻身滚进男人怀里,找到最舒服的姿势,闭着眼亲他下巴,呢喃一声:“云止。”
楚封渊瞬间如遭雷击,一颗心若擂鼓,就快跳出来了。只觉得有什幺滚烫的东西从心口漫出来,流入四肢百骸,留下酥麻的痒意。
最终也只是拥住怀中的一切,回以一声低不可闻的:“阿生。”
云止不是什幺野男人的名字,而是他的字。他久居上位,辈分又高,这个字已经鲜少有人知晓了,更许久无人再叫。
上一个这幺叫的,还是一个名叫阿生的小骗子。
17
小楼做了一个梦。
梦里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凛冽的北风扑面,头顶一轮长月,胯下高头骏马,身侧,依稀有一道身影与她并肩。
她听见自己说:“你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你该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天既生你,自有天的道理,云止,人总该为自己活一回。”
景和元年。
楚封渊那时二十有五。少时先皇登基,对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幼弟还算体面,年纪越长,先皇对他忌惮越深,他只能纵情声色犬马,谨小慎微之内,放浪形骸之外。楚重霄自小与他一同长大,来求他襄助时,他看着这个眉目肖似自己的少年,没犹豫太久,便一口答应了。
自此数年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换得如今的改天换地。
新皇登基,他原也松了一口气,但渐渐的,察觉出一些不对——或许帝位之上的人,对他都是忌惮的,无关是谁。
他心下苦涩,便趁着秋末,来皇家猎场散心。
谁知就遇到了这个奇怪的少年。
他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跑马,远远看到一个黑点向他而来,他擡手制止身后的侍卫,自己却挽弓搭箭,眯起一只眼。
“嗖——”
羽箭破空,黑影灵活地一个腾挪,箭矢穿过那物的衣摆,钉在地上。
那身影一顿,而后奋力扯开,又向着他而来。
迎接他的是侍卫冰冷的剑锋。
“给我吃的。”声音有些嘶哑。
近得前来,楚封渊方才看清,这是一个瘦弱的人,蓬头垢面,衣裳有些破了,嘴唇也是干裂得很。
楚封渊示意侍卫扔给他些干粮和水,看着他狼吞虎咽吃下去。
“多谢,我没钱还你,这样,给你当护卫抵债。”
楚封渊嗤笑:“就你?还没这马高。”
“哦。”那人没有丝毫窘迫,“那当厨子吧,我做饭挺好吃的。”
“不必了,不过一些食水,不值几个钱,你走吧。”楚封渊不想与他废话,打马便是要走。
“诶,你别走啊,我实在没地方吃饭了,他们看我小,都不肯雇我,”若不是盘缠被偷,他又迷了路,在林子里走了好久才出来,“你那干粮是真难吃,不如尝尝我做的,保准你吃一回就忘不了……”
楚封渊停住动作,转头居高临下拿眼角瞥他:“既然如此,你跟我回去当厨子罢。”
这是皇家猎场,一面悬崖一面高山一面密林,唯一的入口还是重兵把守,这样的地方出现活人,说一句“蹊跷”都是轻的。若说以擅闯之名将人抓起来,即便他不通武学,也看得出此处侍卫很难拿住他。既然这人目标是他,他不介意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看能翻出什幺样的水花来。
权当解闷了。
将人带回营地洗刷干净,他方才发现,这是一个好看的少年。
他确实好看,长眉挺鼻,杏眼檀口,一路奔波有些清瘦,使得优越的轮廓更现,美得雌雄莫辨,可就算不看喉间微凸的喉结,也没人会把他当成姑娘——他神态自若,举手投足间全无扭捏,是独属于少年人的韵味和风骨。
可能是年岁不大,故而看着瘦弱,嗓音也未到变声,还带着些柔和。
问他年纪,得到答案:十五岁。
问他何故出现在此,答曰:爹死娘改嫁,去投奔亲戚路上被山贼掳了,好容易跑出来,就见到了楚封渊。
问他姓名,他便答: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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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生。”楚封渊这般唤他,声线低沉清越,“今日有什幺好吃的。”
那日说自己做饭好吃,原来也不全是自吹自擂,阿生尤其擅长做肉类,煎炒烹炸,在此处顶级食材的加持下,楚封渊吃过一次还想再吃第二次,吃两次就难以忘怀。
口腹之欲满足了,也就懒得追究这小少年夜里打着帮忙刷洗马匹的幌子,擅自偷偷出去跑马的事了。
秋山围场,北出京城三百里,有茫茫草原,莽莽苍苍,又有万顷松涛,雪淞玉树,霜林叠翠。
楚封渊常常整夜无眠,便乘着夜色去跑马,虽已是深秋,凛冽寒风亦难吹散胸中郁气。
被撞见的阿生也没有丝毫赧然,月色中相见竟还能对楚封渊报以一个浅笑,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楚封渊:……
这夜再遇,极默契地对视一眼,眼神交汇之间,二人调转马头,并辔而立。
“驾!”一骑绝尘,向着明月疾驰而去。
转眼行出数里。楚封渊虽不精于骑射,但也是由最好的师傅悉心教导过的,眼前这个十五岁的无名少年,竟能与他不相上下,前后相隔不过一个身位。当即收敛心下的轻视,暗自发力调整到最佳的姿态。而阿生依然紧紧缀在楚封渊身后,不远不近,神色是罕见的认真。
寒风呼啸,月色纤秾如酒,竟也醉人。那遥遥被甩在身后的,不止营地的点点明光,还有笼罩在他心口十数年,如附骨之疽的阴霾。
那被先帝盛赞为“胤朝第一公子”,人间绝景般的容颜,在褪去或是放浪或是高傲的表情之后愈发摄人,眼中清冷无物,孤寂又薄凉。
不知跑了多久,戴着厚厚毛皮手套的手脚也具已冰凉,鼻腔里尽是潇寒的空气,体内却如有个火炉般,烤得脊背都渗着细汗。眼前逐渐显现重重茂林,是已到了草场尽头。
小楼不知何时悄然追上来,与他并驾齐驱。寒夜寂静孤冷,马蹄哒哒飞扬,少年脸上是藏不尽的酣畅快意。
终于在迈入林中的最后一刻拉住缰绳,这场隐秘无声的较量,也以二人平局收场。心口胸膛起伏间,楚封渊忍不住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