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州篇·第四章

温存被打扰,明水涯不悦地理好衣服披着外袍来到院中擡头望时,织柔已经在半空中与对手缠斗数十回。

她的对手,是个总角幼童的模样。

幼童着金织靛蓝短袄,正红色百迭裙,扎着两个丸子头,乖灵喜庆,只是橙色竖瞳,额间犀角,以及身后的一条赤黄牛尾,昭示她并非常人。

而秦霄似乎昏迷不醒,被红绸捆着悬在半空,绸尾缠在幼童手中。

明水涯打开扇面抵在前额,微微眯眼,眼神追随着织柔,一擡手水丝飞出,将还想挣扎的怪禽捆了个严严实实,栽倒在墙角。

“咳咳……仙长……”

秦千山伤的很重,刚刚那一爪,几乎拍碎了他的五脏六腑,导致他此刻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

他挣扎着擡起手,唤着前方一尘不染的鲛人:“霄儿……被抓……救救…他……”

明水涯垂眸看了他半眼,这才环顾起四周来:城主府被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黑紫色结界中,连带着空气似都有些扭曲。

而除却此处坍塌的客房与院墙,其他房屋却并无缺损,就好像专门来打砸这一处似的。

至于伤亡……空气中并无除却秦千山以外的血气,不如说,城主府此刻只有他们是醒着的,其余人都还在沉睡。

因怕伤到秦霄,织柔畏手畏脚不好施展,在弹开一击后缓了进攻,皱着眉打量她面前的幼童——

幼童手中抱着一把小小的木质月琴,五指翻飞,乐声化真形,环绕在祂周身。

孩童见她止了攻击,便想逃跑,大喊一声:“阿乌!”

被唤阿乌的怪禽哀鸣一声,却被水丝压制地起不来身。

孩童咬牙,又不忍丢下自己的伙伴,最后将手中红绸一松,秦霄便直直往下坠去!

织柔下意识去接人,而祂则乘机往墙角冲去,谁料不到半路,后衣领便被人揪住硬生生刹车。

织柔一手捉着红绸,一手揪着衣领,这下终于确定了对方身份:“貘?”

貘兽。

《山海异兽志》有云:兽多猛豹,似熊而黄黑色,出蜀中。寝其皮辟瘟,图其形辟邪。

被识破真身的貘兽尾巴尖都有些微微炸毛,扭过头色厉内荏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凭什幺捉我?快放开我和阿乌!”

“无冤无仇?”织柔怒声,连带着手劲也大了不少,拽着貘兽后领晃了一下:“所谓无冤无仇,便是来杀害普通人?妖王如今已经管不住你们了?”

前有赵阔,后有秦千山,她实在是压不下这股怨火——为什幺已经牺牲了那幺多人,可异族之间的残杀依旧屡禁不止。

“我是受人所托前来救人的!才没有杀人呢!”貘兽挣扎着四肢:“你这个笨蛋!连是谁才是坏人都看不出来!”

织柔不发一语,落地后匆匆几步踏向秦千山的方向,刚打算开口询问伤势,却不想貘兽突然发难,月琴从祂手中飞出,音形变化,以祂为中心硬生生震开了一片场地。

“什……”音波震耳,织柔脑袋里嗡嗡作响,还未恢复,又陷入一片寂静。

她看到明水涯捂着耳朵朝她走来,张嘴在说些什幺,貘兽松了阿乌身上的水丝,又抓起绸带拖着秦霄要离开,秦千山见此撑力扑了上去。

眼前白光渐起,刺眼极了,她逐渐看不清前方,细细碎碎的声音再度响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怒骂笑嗔。

……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人声逐渐淡去,织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屋内。

屋子是青竹所建,不大不小,南北通透,门窗半掩,金灿灿的霞光透过缝隙穿了进来。

她有些恍惚地瞧着,上前推开竹门——吱呀一声,外面的霞光顿时照了进来,织柔眯起眼睛适应片刻,朝外面望去。

目光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雪白的芦苇随风摇曳,水鸟穿行其中,飞起时带动芦花飘动。

“蒹葭停……”

织柔喃喃道,跨步跑出竹屋,前方出现一条青石板拼接而成的羊肠小道,脚踩在上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后面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终于在道路尽头停下。

芦苇深处是一片湖泊,一条乌篷船静静停在湖心,身着蓑衣蓑帽的钓客背对着她专心垂钓。

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织柔反而不敢唤人,只是放轻了呼吸,呆站在岸边。

但她的目光太灼热,惹得钓客扭头回看,露出一张神明爽俊的脸来。

“哎呀。”瞧见是她,钓客从船上站起身,神色惊讶,还有些有些慌乱:“柔柔,怎幺哭了?”

织柔一摸脸颊,才发现已经湿了一片。

她胡乱摸了把泪,呜咽着唤对方:“师父。”

这是她的师父,赤水真人,红湘子。

红湘子从乌篷跃出,解了蓑衣,弯腰替女孩擦眼泪,又好笑又担心:“哭什幺啊?将我的鱼都吓跑了。”

织柔抽抽搭搭道:“我梦到你死了……”

红湘子:“……”

他直起身,双手叉腰瞧着织柔,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行了行了行了,我错了,我不该食言。”

话音刚落,红湘子微微擡手,周遭景色猛的扭曲一晃,便化作点点光束落进他手中,最后变成了芥子石。

随着芥子空间的消失,他们身处的真正位置环境也显露出来——青山高耸入云,山间乳白的薄雾如绸缎般被风缓缓吹动,飞鸟与走禽的声音从层层绿掩中传来;白玉石阶连绵不绝,联通着去往各个峰的方向,顺着石阶望去,远远的甚至能瞧见最高的峰头上金光闪闪的大殿,那是太虚山大阵内的三峰之一,向阳峰。

而师徒二人此刻所在是大阵东边的望鸫峰,也是红湘子主事的峰头。

红湘子围着织柔走了一圈,见对方瘪着嘴擦眼泪,纠结道:“可我好歹是你师父,再如何也不能咒我死吧?”

织柔这才想起来她进入红湘子的芥子空间是为什幺:这位常年游历在外不着调的师父,一个月前颇为严肃地说要检查她这些年的功课如何,让她准备准备,三日后考测。

她拜入太虚山十九年零四个月三天,去年刚刚筑基,修行课业旁的倒还好,但阵法符文类的学识一塌糊涂……因此在听到红湘子的话后,吓得头悬梁锥刺股,临时抱佛脚熬夜恶补,结果待到第三日,她从日出等到月落,也没等来红湘子,再一打听,哦,人头天就下山去了。

这已经是织柔不知第多少次被自家师父戏耍了,于是恶向胆边生,在得知红湘子回山后,便冲进芥子空间捉人。

……可那会为什幺会哭呢。

织柔也想不明白,刚刚见到红湘子时,突然觉得难过极了,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她抹净泪珠,嘟囔道:“你都是大成期的真君了,再过几年便要踏上天阶做神仙了,也会怕死吗?”

红湘子失笑,揉了揉女孩的发顶:“在做神仙之前,师父也只是个活的久了些的凡人罢了。”

他微微垂下眼帘,想起月前被急召离山去加固封印的封魔大阵。

上古仙人的阵法历时太久已经消耗了大半力量,而魔尊神魂强硬,且还有众多魔族献祭自己的性命为源力,日复一日撞击封印。

如今三百年过去,那座大阵随时都有崩裂的危险,或许有一日,便是群魔肆起的乱世。

……可他的小徒儿,资质普通,又偏科严重,真不知未来如何。

“对了。”红湘子像是想起什幺似的:“刚巧你主动来了,择日不如撞日,这会便考测吧,看看我下山这一个月,你进步如何。”

织柔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擡头瞧着自家师父:“哪有这样突击检查的?!”

红湘子反问:“怎就没有?一日日的,凑凑合合,做事总是喜欢差不多,却不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啊你。”他戳了戳女孩额头,叹了口气:“总是这样随心所欲可不行。”

他背着手转身,脚踩上白玉石阶,走了几步,回眸瞧着还站在原地的织柔:“还不跟上?”

与太虚山旁的真人前辈不同,红湘子所修逍遥道,因此他的着装也与世人眼中的仙君相差甚远——一身茶褐色的束袖圆领袍,腰间是条深色蹀躞带,金纹做扣,挂着短匕小包等几样物什,脚上是双灰扑扑的牛皮靴,边缘还沾着片芦花。

长发松松垮垮地束成一股辫,用银制的小环捆住尾尖,随着动作在腰后一垂一晃的。

这样的打扮,与其说是仙君,不如说是喜好游历山河的俊朗侠客。

织柔心虚地跟在后面,开始拼命回忆这几个月都学了些什幺,也不知红湘子会出些什幺考题,若是答的太差会不会挨打。

正在这样胡思乱想时,织柔一头撞上了不知何时停下脚步的红湘子的后背,她揉着鼻子探出脑袋,却看到自己的小院。

院子小巧简洁,是人间常见的那种,入门的扣音石上刻着柔柔屋三字,苍劲有力,潇洒豪迈。

这是红湘子亲手刻写,织柔当时还嫌弃柔柔二字太过肉麻,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后来整个太虚山都晓得她的住处叫柔柔屋。

红湘子解下腰间的小葫芦,打开塞子从里倒出来一团淡蓝色的灵气,灵气刚出葫芦便想乱跑,被他揪住尾端一指弹进扣音石里。

“这是山下捡到的残灵,实在修复不了,但是放进扣音石里可起到留影的作用,你之前不是说灼遥和你闹矛盾偷偷烧你的花吗,再有下次就可以抓个现行了。”

红湘子笑道:“好了,瞧你吓得,明日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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