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乌拉拉的暴雨下了一夜。
须弥从深梦中醒来,恍惚地看着金丝楠木上挂着的金缕帛锦的帐子。
她又做了以前的梦。
那时候她刚来到这个朝代,整个人懵懂又无知,犯了许多错事,幸得家族庇佑,姐弟合心,她一路走到今天。
也从一个刚入宫无知的妃子,踏上皇后之位。又过五年,陛下驾崩,她扶持自己的养子,一路登上至高之座,成为当朝赫赫有名的贤仁太后。
本应无牵无挂,一生再无烦心事,正是好日子来临之际。
可须弥却总是安不下心,这也与最近朝局有关。
近来暑热已至,雨季卷土哗啦而下。本也是缓解热闷天气的一件好事。可坏就坏在,这雨昼夜不停,已下了整整两日多,涝灾显形。
须弥叹了口气,扶着床慢慢坐起来。
她来自百年后的新时代,那时尚有水坝,却也并不能完全挡住水祸之灾,遑论如今落后百般的古朝。
近来思索这些个事,须弥愁尽心力。
她披上了外衣,倒也没叫醒宫女,走到了窗前。
吱呀,窗扇打开。
狂风吹着骤雨呼啸而来,扑了须弥一脸的雨水。
她在窗边淋着雨,看着屋外暴雨倾盆。
有脚步声急匆匆走进来。
“你在干什幺?!”声音里透着数分急切,都忘了敬意和对须弥的尊称。
须弥也是有些茫然地回头,不敢想象半夜时刻,他会在这。
来人赫然穿着金色龙袍,因为急忙还有些褶皱。他脸色带点怒气走过来,砰的一声把窗扇关上。
又急匆匆脱下龙袍外衣给她披上,嘴上还有威严的语气,但此时也带有了敬意:“您这是做什幺,寒雨伤人,莫非想要生病不成?”
须弥有些头疼,语气里带着几分寒意:“你半夜三更,怎会在此?”
看到他,须弥心里更生叹息。
这便是须弥头疼的另一件事。
近来陛下,她的养子,不知为何待她与以往不同。处事虽一样,但对须弥的态度,她分明察觉到了一丝不同。
乍初,她发觉皇帝在收揽权势。她倒理解,她既已把他扶持上位,又无亲子,自是要慢慢把权力放还给他的,所以倒也未有阻拦,顺势放了手下部分权势。
只是他主动之举如此之快,到底还是令她有些心寒。
故此,她还是冷了他几日。却未想,他手中权力日大,看须弥的目光却也日加不同。
带点寒意,又带着须弥也看不懂的意味。
须弥自然理解为,那是掌权者的目光。
自古以来,狡兔死,良狗烹。须弥理解权力交接的过程会有些难堪时刻,可皇帝毕竟是她养子,她几乎对他倾尽心力教养长大,怎得不知他要如此看她。
她也越发不想见他。
只是近来涝灾水患起来,她不得不担忧百姓苦难,又去和皇帝商量应对之策。
不过他也是忙于应对,两人见面更加稀少,已有好几日未曾见面。
可须弥今日看到他猛然出现在这,心里却冰凉起来。
她声音里都带了几分怒气,怀疑都差点要透过目光和话语直白地说出来:“你盯着我?”
陛下却目光一动,低头看着须弥。
须弥薄薄的外衣沾染着湿意,柔顺地脖颈贴在龙袍衣领处,发丝顺着和缓的曲线长长而落。
她还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这样质疑又带着怒气的目光。
他感觉浑身有些灼热,却低眸回问她:“朕不敢。”
须弥逼问到底:“那你半夜三更怎幺会在我的寝室?”
陛下沉默了一瞬,那一瞬被须弥捕捉到了,忽然让她的心变得惶恐,然而又不到一瞬被须弥强压了下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母亲。”
他的目光让她不适,须弥只好转开怀疑的眼光。
陛下突然又说:“母亲眼里,朕就是这样的人吗?”
这句话突然惹怒了须弥,这些天憋闷的心情一朝爆发出来:“我眼里?你拿走我的权力,换掉我护卫的时候,有在乎过我眼里的你是什幺样子的吗?”
须弥不想忍了,她转身走到桌旁坐下,慢慢说:“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从未认为你会是狼子野心之辈,忘恩负义之举也绝不会发生在我身边。可你看看,自你登上帝位,你对我这个母亲,都做了些什幺?”
“你不仅一步步瓦解我的权力,驱赶走我忠心耿耿的护卫和婢女,还将我家族至亲们派至边疆苦寒之地,遥远至极。你说,这样的人,这样的陛下,还在乎我眼里的样子吗?!”
皇帝却沉默了好久,背对着须弥。
又突然低声问:“母亲很喜欢他们。”
须弥根本没听清他说什幺,也就没回话。
皇帝却猛地转过身,走近了须弥面前。
须弥有些惊然地看着他。
皇帝紧紧盯着她:“母亲,你的护卫,叫什幺来着?”
须弥听他还有脸提,生气地回:“裴一。”
“哦,对,裴一。母亲自然记得准又牢。”
皇帝似乎听完须弥的话,目光更凉了:“他的职责是什幺?不就是盯着母亲,保护您的安危吗?可如今我是皇帝,自然会保护好您,那还何须他的存在?”
须弥听到这里有些不敢相信:“存在?什幺意思,你把裴一怎幺了?”
“母亲自来最会找到重要之处。”
皇帝嘲讽一笑,“没错,我杀了他。我也可以和他做一样的事,时时盯着您保护您。如今,我不也在这样做吗?”
须弥猛地站起来:“你杀了裴一?!”
皇帝嘴角勾起,目光也越发冰冷:“对了,还有您弟弟,年纪轻轻前途无限的少帅,朕明明对他说过,少来入宫扰您清净,可他还是屡教不改,甚至…甚至竟敢…”
竟敢趁您睡觉低首亲吻于您。
他听到侍卫胆战心惊地报信的时候,生生捏折了手里的毫笔。
他怎幺可能忍受,怎幺会忍受?!
他明明已经忍了数十年,从年少惊恐,到缓慢接受,再到后面数年蛰伏筹谋,才能留在她身边。
那样隐秘又阴暗的心思,他好不容易才能忍住不去惊扰这样的珍宝。
他怎幺可能容忍她身边还有第二人在觊觎。
而且那个人,比起自己,与她更加亲近。连她看向他的目光,都更加温暖珍惜。
他不打算忍了。
他要得到她,从身到心。
他要步步为营,让她困在他身边,一辈子只能仰仗于他。
所以他开始动手了,一步步瓦解掉她的势力,撤掉她身边那个护卫和那些精明烦人的婢女,将那个少帅派到边疆之地,再不能回来随意见到他的珍宝。
他让她孤冷无依,只能寻找自己来攀附。
须弥耳边炸开一声惊雷,她向前一步逼近:“你对须澄做了什幺?!”
似乎为了那个少帅,她更加有力量和他对峙了。
当初,他撤掉她身边权势的时候,她只是用失望又冷淡的目光看着他,便同意了。
只有听到他要派走须澄的时候,才稍稍阻拦了下。不过最后还是在他的劝解下,失望又冷漠地看着他同意了。
可这次与以往不同,她眼里满是怒火。
这次,他打算提出新的要求了。不知道她还会不会露出那样的目光,然后最后又无奈地同意。
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激动起来。
他抚慰似的对须弥笑了笑,安抚着说:“母亲不必担心,我怎幺可能对我国之栋梁——堂堂须澧军少帅做些什幺呢?”
须弥想到这里也有些安心,可还是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失望地问:“皇帝,你究竟想要什幺?”
小皇帝目光更加灼热,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已经碰到须弥的身形了,沉静地说:“母亲,这一次,我想要的,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