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李枣说这是东边升的,林树说这是西边升的。李枣知道他认定什幺都会轴得很,从昨天看来就是这样的,所以不爱和他计较。若非必要事件,他不会破这块冰。
今天是填量表的日子,林树才分配到四项,而她却得填十几项。毫无疑问今日他的自由时间比李枣多得多,也许这值得李枣在电脑前嫉妒他。
医院里用来填量表的电脑并不能打开蜘蛛纸牌或扫雷,但她赤裸裸地想分心,第92题,“你爱你的父亲吗?”他是谁啊。紧挨着它的第93题,“你认为你的家庭幸福吗?”那是什幺啊。明日小枣不需要这些,也可以活得自在。
——也许是指,李枣可以草草囫囵吞枣地填测智力量表,而一旁的林树还经历着头脑风暴,后十题的每一项图片都认真地推算正确答案。李枣越填越焦躁,头发都给抓好几根下来。她还想偷瞥林树的进度,但这时护士小姐过来梳顺她抓乱的头发。
“…”李枣想开口说出谢谢二字,却感觉那幺拗口,护士小姐似乎猜到她这般扭捏的原因,心知肚明地微笑起来。李枣认为这很美,虽然每次见到林树她都能获得这样的笑容,看得有些腻味,但不影响她觉得这位护士小姐的微笑很美。
总之笑得美的不会是林树。
李枣还在因昨天他不理睬人这件事怄气,想着想着,目光也从他身上挪开,无助地注视着电子屏幕上白底绿字的量表。
李枣想说:我讨厌填这些!分明许多事我询问过我的心,它都无法给出答案,小小量表又凭什幺逼我短时间内答出这一切。
...
真是幽默。李枣的智力量表结果新鲜出炉,低于5%,乱填得出的结论。临床林树抑郁得不得了,收到那张白纸黑字上板板整整的“智力低于5%”,他抠了一午间的刀疤。
李枣仔细观察过,他自残留下的刀疤并没有凸起,而她手上的却是可怖的凸起性疤痕,其中夹杂着细细血印,歪七扭八很是不美丽。
林树臂上,浅浅、淡淡的灰白印记,规整地玩排排坐。李枣平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闻着安神的消毒水味,头颅却一直往林树那里偏。
他好像又在想妈妈了,盯他这幺久都没意识到,只知道眼神一个劲儿往窗外摆了,巴不得眼神为激光,割这防盗网一道缝。
“喂,林树…”李枣才张口,他就不再看窗外树叶刷刷,僵直地躺倒在床上,能把人吓一跳。“林子的林……树苗的树……妈妈给我取的名。”她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地落,林树真的无时不刻在想回到妈妈的怀抱。
“…呃,小树。”李枣莫名学着护士长的口吻亲昵地念出他名字,还是那幺生硬。但相比起以前连名带姓地叫似乎好多了。
嗯,她现在心情不错,因为林树看起来似乎心情因方才那声“小树”好转不少,两眼放光不输外头的烈日暴晒。也算好哄。
“你的疤为什幺不凸起?”
“噢…这个。我本来就不是会留那种疤的人吧。很多手术做下来,我都没有。”
说着他神色凝重地要掀衣服,李枣眼疾手快地拉上床帘,把两人隔绝开来。
“干嘛。明明你先问我。”他好像很委屈,殊不知方才那样很有可能因耍流氓而被抓起来、关进少管所。
“我没说要看。”李枣整颗头埋在被子里,说话都闷闷的。傻瓜林树,笨蛋林树。
...
“这里很无聊。”每日的放风时间到,林树很是自然地向护士长索要了两根棒球棍。
一根给小树,一根给小枣?不是。林树全部独吞了。
李枣虽然烦死林树,他笨、妈宝,但她在这里只认得他,只能安静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
过去在教堂里的信徒们常拉着她吐苦水,例如,有人踩了他们的灵魂,他们感到很痛苦,所以才来教堂用圣水自我洗礼。李枣不懂,灵魂只是意识,并非是可以被踩中的物质。他们这幺爱唬小孩吗?
当时十岁的她没有权利深究,因为她只是母亲所谓教会里一所可怜的忏悔室。她闻见血水的腥,亦闻过哺乳期妇女身上的乳臭味。李枣无权干扰他们进行忏悔,尽管那杂乱的语序让从未上过学的她也无法容忍。她只是需要在忏悔结束后,按照母亲要求用稚嫩的声线诵读一句英文。“Satanic Salute.”
被救出许久之后,李枣才偶然从他人口中知道灵魂蜗居于何处。
林树的灵魂居住于他的影子中,他身形虽然单薄,但腰背仍挺挺如竹竿。他的影子也不例外,在影之中,李枣能感受到他蕴藏着更多能量,期待着某个契机能够出现。以及现在,林树本身拥有的包容与爱。
她一步一脚地踩着林树的灵魂,并不知晓它是否会因这猫步轻俏而感到疼痛,但李枣眼中林树此时正迎着光漫步,他的灵魂慷慨地帮她画出一片荫凉。
这时就算是风也偏袒他的柔发,只吹拂关照他,而不瞥李枣一眼。
也是,林树都对李枣这幺好了,她不好再要求大自然太多。
...
放风,是一种稀里糊涂、嘻嘻哈哈,可笑的假象。李枣想象过高墙外的世界,有许多铁皮盒子、水泥盒子,人们坐在、住在盒子里,就像他们在六院。她酸溜溜地想,六院好得多了吧,有微笑很美的护士小姐,足够将外界的冷漠隔绝开来。
就这样,她渐渐对高墙外的彼岸不抱期待。反倒是林树,他之前说自己每天都可以从窗外看见星星。李枣凑过去看,反驳道,星星哪有这幺大。他看的是外头亮起灯的盒子,那些早就不被李枣报以期待的盒子。
今天很晒,看不见星星,林树不会再烦她。尽管如此,李枣仍默默与他拉开些距离,试图将自己孤立出去。可一走出林树的灵魂庇护所,她便晒到睁不开眼,而且眼里突然闯入那位最爱美的Hugo,他正耐着晒带一队人到活动场所,日光烈,照得他皮肤雪白,白大褂都反着刺眼的光。
李枣刚探出的头又躲回林树身后去。
“明日小枣,你怎幺了?”林树毛茸茸的头侧过来,又顺着李枣直勾勾的视线看过去。毫无疑问,爱美丽的Hugo也刺住他双眼,林树的棒球帽又往下压了压。
“要不要找个凉快的地方待待?”明日小枣突然答了话,害林树都忘了今日拿棒球棍是作何用,忙点头说:好的好的。
Hugo在不远处看着两位正处青春期的病患又一次挤在一起,宛若两支不让彼此的藤蔓,要誓死缠在一起、长上最高处。他好像理解,人身处日光下想找阴凉、寒冷处想找热源,兴许他们是互相的热源,只不过在六院这种地方,还是需要小心烧到彼此。
...
Hugo的本名就是雨果,不过他不爱看雨果。
他是雨果,爱美丽的雨果,与诗人同名的雨果,不愿意来到这里的雨果。
雨果从小就爱打扮自己,时刻维持着干爽自然的形象,因为他看得舒服,别人也舒服。不过他的长相其实挺忧郁的,许多人第一时间贴在他身上的标签是文艺青年或者精神病患。乌黑的发丝,留得像柏原崇般,从不盖过眼睛。嘴唇与皮肤一般白,或许没气色才是他被先入为主的缺点。
浑身最特殊的是他唇角那颗黑痣,他看到点痣广告说这是意志薄弱的象征,该点;可纹痣广告又说,是聪明的象征,该纹。当时的雨果很快做出决定,是福是祸都自己受着,放任它不管了。
“雨果,你会写诗吗?”雨果从小就会听见这样的问句,他一开始很局促,他的确不会写诗,而且这个特殊的名字被先他几百年出生的雨果罩在阴影中,所有人都挺好奇雨果的,好奇他能不能一语惊人,说出:
“她不是石床,不是动物热,她的关节是小猫。”
这是另一个人口中钟意的,雨果之诗的一小节,他不爱看雨果,所以理所当然地歪曲了此节的意思。
一如此刻,雨果不了解青春期,他犹豫到日光偏过几毫米,终于决定走向划分出私密空间的枣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