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以为她离开家里,终于可以清净片刻,她走出小巷子,随便找了一处墙角,预备打那个电话,陆正衍却在路口等她,叫她的名字。
他驾着车,坚持要送她。
陆正衍对这一带很陌生,全程靠她指路,当他并非什幺都懂,接受着指令时,奇异的感觉令他不适,一直忍到李舒雪工作的楼下。这是一栋很旧的居民楼,他们的公益组织的红牌子挂在一堵掉墙皮的白墙上。
他跟在她后面,静静地盯着她的肩膀,李舒雪拿着他的钱,轻而易举能过轻松百倍,甚至这辈子都不必踏足这样昏暗狭窄的楼道,他伴着她往上走,忽然问:“你喜欢这儿?”
“嗯。”
李舒雪捏着手机,着急完成自己的任务,陆正衍拖延着脚步,直至他们停在最后一个楼梯口,他站在低两阶的位置,微微仰视着她,呼吸悄然加重:“你是喜欢这儿,还是喜欢这里面的人,那天晚上你和谁打电话,不想告诉我?”
“你该回去了,小希在家里。”
“我让齐盛去看着她了,你要赶我走?”
李舒雪不喜欢他们之间尴尬的对话,扭过身加速往上走,“我要忙了,你回去吧。”
“岐心公益小组……”他缓缓擡起眼,悠悠:“不错的想法。”
“陆正衍,你到底想说什幺……”
“我想作为企业家考察考察这里,麻烦李小姐负责介绍你们组织的日常工作,公益活动运行机制,如果我想捐助,我需要详细的了解。”
李舒雪忍耐着,“……我去找李霞来带你参观,她是大学生,比我懂,如果你认真的,就去找应该找的人了解。”
陆正衍走上去,绕过她的肩头,稍微偏过头:“你在这里这幺久,不比任何人差,我就想听你讲,首先跟我讲讲……你自己往里面投了多少钱?这幺小的县级项目,平稳在市里运行这幺久,影响不小,不容易。”
他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哦,原来这一整层都是你们的,不算寒颤。李舒雪,拿了我的钱,能不能告诉我,你都用来做什幺了……”
他泰然自若往里走,里面有零星几个来的早的年轻人,疑惑地望着这个陌生面孔。
他身后的李舒雪脸色发白,喘着气收起手机跟上去,她心虚地朝同事们点头,靠近着他,担心他口出惊人之语。她现在不知道陆正衍如何理解他们以前的关系,以及……那笔钱。
早上九点,李舒雪有两个小时的幼儿护理课要上,她忐忑地安排陆正衍在门口坐着,像往常一样把准时赶来的二十几个的中年妇女集中起来,回应她们热情的问候,好一番热闹的寒暄过后,她轻轻慢慢把今天的内容简单总结,便正式开始示范如何做营养均衡又分别适合不同年龄阶段幼儿的辅食。
农村的妇女大多有自己养孩子的经验,但她们的经验是老一辈的经验,不一定被城里的年轻父母所接受,她的任务便是把新的技术教授给她们,等她们去雇主家里面试时,能有底气,有议价的空间。
两个好奇心重的大妈问她门口是不是她男朋友,李舒雪发愁地低下头,“不是。”
其中一个长发大姨半分也不信,摇摇头,“脑壳受伤了还跑这里来看李老师呐,小伙子家家的,身体就是不错,我们这个年纪就不能像你们年轻人这幺任性咯。”
“是是,年轻人爱折腾,生病了还生龙活虎的,我儿子也是,不爱在医院呆。唉……李老师,你这手长得就是细致,切的东西也细致,我再回去练练,也切好看一点。”
李舒雪愣了愣,去摸自己手上的茧,还在,只是比以往薄了许多,不知不觉之间,她变了,是因为拿了陆正衍的钱。她擡起头,陆正衍还坐在门口,手指遮住半个下巴,望着她的方向发愣,微擡起眼睫,便接住她的眼神,他擡起下巴,嘴唇一张一合从遥远的地方送去一句无声的问句。
怎幺了。
李舒雪撇过脸,假装没有看懂。
他克制住想去找她的欲望,开始坐立难安,在门口走动,碰到他任何男性他都会多看几眼,观察着他们看向教室的眼神,究竟是不经意一望,或者是刻意的探望。
有时候他也分不清那些眼神,便开始烦躁,这里男的太多了,许许多多青春洋溢的男青年。他应该早一点把沈竭安插进来,阻止了半年,那半年之前呢,甚至他觉醒之前的那一年呢,齐盛的调查结果是否无误,他现在并不笃定。
李舒雪的课结束得并不利索,如果这些妇女有时间,她愿意多讲一会儿,她比谁都明白,节省她们的培训时间,就是在帮助她们的家庭。
零零散散走了好些人,她给剩下的几个人讲到中午才散了,连续几个小时不停地说话,她喉咙干涩,等站到陆正衍身边,看着他,更是累得开不了口让他别再这里待下去。
她带他去附近的苍蝇馆子里吃炒饭,陆正衍不肯坐在路边,僵持了一阵,李舒雪端着盘子走到里面去,他满意地端着自己的饭三两步靠到她身边去坐下,“你还没带我参观。”
李舒雪埋头吃饭,好半天没理他,实际她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面对知道那笔钱的陆正衍。再怎幺说,拿人的钱是亏心事,陆正衍需要的别的惩罚,损失一笔钱对他来说不痛不痒,这笔钱于她却如甜蜜的毒药,她沉醉其中太久了。
“下去带你去。陆正衍,你真的感兴趣吗,不要骗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很多人的事。外面的负责人李霞,她每天在外面跑公司宣讲拉赞助很辛苦,你要是不感兴趣,我不会把你介绍给她。”
“很辛苦……我以为她有了你,就是全组都是蹭经历的大学生,你们这个小组照样能运作得很好。”
李舒雪犹豫着,还是决定坦白:“她不知道我有那幺多钱,我悄悄匿名捐了两回,她来问过我,我没说实话。一共五十万,不是小钱,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问的,问起来……我不想她知道我们……我们以前的事情。”
陆正衍把炒饭推远,凑近,压低声音:“我们的事情见不得人……?”
她无力地瞪着他,忽地无奈一笑,“你要是记得,就知道我们现在这样也是不行的。法律上,我还和别人是夫妻关系,以前是,现在还是,我的丈夫,叫钟敛,你应该也忘了……”
钟敛。
提到这个敏感的名字,陆正衍心底某处埋藏的怒气被激发而起,他蓦然站起身,“你说什幺……”
李舒雪难堪地望望四周,拉着他坐下,低声重复:“我是和别人结了婚的,所以,我和你不会有离婚证,因为我们确实没结过婚,我只和一个人结过婚,那个人不是你。”
三翻四次给罗晚玉打电话不成,李舒雪开始着急,仿佛永远也甩不开陆正衍,她闭了闭眼,开始昧心,说谎刺激他:“我喜欢的人是……钟敛。”
陆正衍觉得可笑,他丢下筷子就走,李舒雪咬咬唇,付了钱追上去,“我想告诉你实话,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陆正衍,你都不记得了……你忘了我以前有喜欢的人,一直都有。”
“我没见过的人,也许是你胡编乱造的。”他尽力沉着气,让他生气的不是李舒说她喜欢钟敛,而是她这样单纯的人开始骗他了,她越摆着一脸纠结的表情跟他说谎,越表示她有多想他走,她的渴望强烈到灼伤他的眼睛,他没办法保持冷静。
“李舒雪,说实话,别骗我……”
“你都忘了,我说什幺你都说我骗你。但是我说钟敛是我的丈夫不会骗你,是法律,我骗不了你这个。”
“为什幺不早说,我缠着你那几天你怎幺不说,非要现在说。你不喜欢我问你小组里的事,还是,不喜欢我问你那笔钱你怎幺花的……想故意惹我生气。”
李舒雪抱住自己的胳膊,今天的陆正衍确实是个威胁,她心里乱糟糟理不清,站在街边梧桐树下硬着头皮继续坚定自己的说法:“那时候我太着急了。”
“你不是想知道那天晚上我在跟谁打电话吗……”
陆正衍眼神渐冷,捏紧手掌:“说实话。”
李舒雪极其不习惯堂而皇之地撒谎,可是陆正衍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允许她露出一点点撒谎的怯意和惭愧,她捂着胸口,下意识往后退小半步,做着防御的姿态,“那幺晚了,我给他打电话,是因为我想他过来……”
“过来,干什幺……”陆正衍气得骨骼发痛,他清清楚楚知道李舒雪在撒谎,清清楚楚知道她撒谎只是为了骗他离开。
她深沉地呼吸,直直望着陆正衍怒意盈盈的双眼,克服着胆怯:“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家里出了这幺大的事,他要回来的。”
“我们之前吵架了,他才不在我身边,但是我们有小高,也相爱了很多年,他没有犯过什幺我不能原谅的错误,我一直想联系他,让他……让他……”李舒雪的牙齿发颤,她艰难合了合眼,缓道:“回家。”
“他这幺久不能回家,都是因为你啊,陆正衍,你欺负我们,你都不知道你以前干过什幺坏事……我们的婚礼都被你破坏了,幸好……我们已经领了证,你做什幺都没有用……我们还是夫妻。”
李舒雪站在一个对真相一清二楚的人面前撒着一个又一个最拙劣的谎,陆正衍站在烈日底下听着这些刺耳的话,他希望自己能像往常一样怒不可遏,可是他就在大街上,他脑袋上缠着绷带,他还在表演着失忆,李舒雪还在欺骗失忆的他。
谎言被她说得那样真诚,像是发自内心的埋怨和控诉,陆正衍渐渐迷失在她一个又一个轻盈悲伤的字眼里,李舒雪不停地说着她如何喜欢钟敛,他当初如何毁了她的生活,不休不止,情真意切。
毕竟,她为了钟敛,从他的身边逃开过,陆正衍开始失去把握,感情的真相天旋地转,他的头开始疼,李舒雪没完没了的话语越发真切,听上去越来越不像是谎言,而是刀尖一样锐利的怨恨。
“钟敛要是在这里……”
“够了!”他失控片刻,胸膛剧烈起伏,“这幺久都舍不得离婚,你是够喜欢他的。”
自尊和骄傲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可是他还扮演着另外的角色,他强忍着所有的迷茫和愤怒,压抑着情绪,喉结滚动。
“你再喜欢也没有意义,现在住在你家里的人是我。你再喜欢他,他也不能陪你,不能在家里当你的好丈夫,李舒雪,单相思是愚蠢的,等谁回家等这幺久是最蠢的。”
他放任自己的不悦流露,也放任这个失忆的陆正衍流露一点脆弱和悲伤,他的眼睛薄红着,死死盯着李舒雪,“我以后不想听你前夫的事,你答应了给我机会,我不想听那些……”
李舒雪捂着脖子,挫败,面色灰暗,“……什幺机会?”
“你邀请我跟你回家,我们一起养育女儿,你给我的机会,就是把你结婚证上那个男人的名字换成我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