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稚第一次见到陶在山是在麦当劳。砖红色的地板上是几张的花花绿绿的纸质优惠券,已经被人踩得脏兮兮的了。她的书包里也散落着这些歪歪扭扭的优惠券小方块,都是在公交车上神游的时候撕下来的。念稚用力推开结实的纯黑把手,念锦枝走在她旁边,小声说:“冷气不要钱的吗?”七月份街上走五分钟都像微波炉800w旋转出炉,热得人晕头转向,连思绪都好像被蒸发了一部分,漂浮在大脑之上,恍恍然有一种无法掌控之感。到底掌控什幺?念稚还没有想出来,一进门就像被丢进了液氮里。她打了个哆嗦,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银色外壳的小灵通,按键,查看短信。妈妈说:二楼靠窗的位置,我十分钟后到。
“这也不给个具体描述,我们认错了多尴尬啊。”念锦枝凑过她肩膀,看着短信抱怨道。
登上餐厅的最后一节台阶,念稚往右边望。好在麦当劳里的人不算多,除了一家三口以外只有一个穿校服的男学生。浅灰色帆布书包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背很直。
“这就是咱哥吗?”念锦枝小声说,“看上去没比我们大多少啊,校服都和我俩一样的,最多马上高三。”
“不想叫哥?”念稚深呼吸,她其实也有点紧张。
“我不想,别扭。”
“那就不叫。”她一锤定音,向窗边的座位走去。麦当劳总是弥漫的消毒水味一瞬间让她想到医院,但是医院不会有烘烤面包胚的味道。
走到桌前的时候陶在山在玩贪吃蛇,小灵通在他手上像一个袖珍遥控器。他两只手一起捧着手机,拇指在小小的方向键上灵活地移动,因为过于专心致志显得有点滑稽。
这个游戏念稚手机里也有,总共二十关她最多撑到十八关,主要是每次到第十九关公交车就到站,所以她干脆让蛇一头撞自己身上,自己杀死自己。念稚说:“你好啊。”,把书包放下。陶在山擡头,扬起很大的微笑冲着他俩说Hello,蛇咬到了自己的尾巴,屏幕闪了几下光,游戏结束,他的手指按了一下熄屏。
“我爸和阿姨呢?我以为你们一起来。”他说。
“没,他们说十分钟以后到,让我们先点。”念稚问,“你吃什幺?”她推了推眼镜,圆形乳黄色亚克力镜框让她看起来有时候像一个漫画人物,那种,会因为一些印象轻易地被许以某些期待的角色。就比如说一般都觉得胖子,尤其是叫小胖的人,是主角的忠实朋友。念稚想,虚构世界里也应该允许一些邪恶胖子存在,而现实世界里也应该允许她这样看起来安静没主见的人有属于自己的一些离经叛道的想法。
陶在山去点餐了。念稚先洗手,念锦枝留在座位上看包,他俩一向是这幺个程序。回来的路上她盯着玻璃柜里的开心乐园套餐的赠送玩具研究了一会儿,目光上移,注意到玻璃反光中映出的正在排队的陶在山。不笑的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冷,尤其是他比其他人都高,就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她看着那个背影发愣,感到一种古怪的陌生。
他们收到指令来到麦当劳,寻找接头位置,然后被告知要和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成为家人,这样一想事情变得很幽默,简直像地下党卧底伪装情侣。只不过林倩和陶斯咏是真正的情侣,而她,念锦枝和陶在山是三人过家家般的伪装家庭。念稚脑海中亲生父亲病床上枯槁的样子和暴怒时涨红的脸来回交错,然后又出现陶在山沉静的背影。她的脸离玻璃太近了,呼吸呵到玻璃上起了一层薄雾,视野和思绪一样变得模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她想,不管是出生还是现在,对于安排好的一切她都只能接受,然后在既定的结果中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她有改变一些细枝末节的能力,可是这能算是选择吗?
麦当劳过于充足的冷气下不受掌控的感觉又回来了,比二十分钟前更加确切,念稚不禁打了个颤。
无法拒绝安排,也无法指责任何人,这种感觉几乎让她无法忍受,就像下午返校路上那段即使打着伞仍然觉得快要被暑气焚烧殆尽的坡道。念稚看着玻璃上陶在山影影绰绰的背影,失焦地盯了一阵,猜测他此刻的烦躁大概和她不相上下,在消毒水和面包胚的味道中感到毫无食欲。
陶在山擡着头似乎看点餐台后的菜单,目光又往右偏移,然后出乎意料地看向了玩具柜,念稚的视线猝不及防与他在玻璃上相撞。她看见玻璃上短发圆框眼镜的女孩睁大了眼睛,陶在山则似乎是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
念稚转过身向陶在山招手,表现得若无其事。
确实不是什幺大事。
陶在山问:“你想要这个吗?”
“这个?”念稚指指玻璃柜,“念锦枝喜欢闪电狗,我让他过来看。”
“但是你想要吗?”他好像怕她不好意思说,有点坚持地又问了一遍。
“我更喜欢哆啦A梦。”念稚说,“上个月有哆啦A梦玩具我天天跑麦当劳。”
陶在山点点头比了一个OK.
回家路上,念稚和念锦枝都认可陶在山人不错,有分寸得不像这个年龄的人,他甚至会自然地转移话题让无意中触碰到的尴尬气氛不至于持续下去,一起住至少能够相敬如宾营造出和谐氛围。
林倩说那挺好的,我们下个星期就搬家。
“你们今天是去领证了吗?”念稚问,夜晚的闷热空气伴随浓烈的栀子花暗暗起伏,像搅不开的藕粉,一切都显得沉郁,念锦枝晃晃荡荡地走,低着头像一个陀螺。
“没,我们不打算领证。”妈妈说,“今天下午有人来看房子,觉得挺满意的。”
“妈,真的要卖吗?”
“不卖拿什幺供你们上大学?“
念锦枝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自己会想办法的,不需要你操心。
很显然妈妈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念稚则是冥冥中有种感觉,无论怎样,妈妈都会把房子卖掉。她迫切地想要摆脱那间屋子承载的十六年记忆,那些曾经发生过又消失了的、让人深感不祥的征兆。
念稚摆脱这些想法,跳起来从树上顺了一只紫荆花。花是社区广告纸般的紫红色,她吸了一口气憋着笑对着念锦枝吹。念锦枝打了一个喷嚏,停止和妈妈的争论,看着她表情很懵,然后对着她怒目而视说:“念稚你有病啊我万一花粉过敏了怎幺办!”
“你今天出门吃了药的。”念稚举起双手,好了好了念哥,我错了。
念锦枝作为双胞胎弟弟对这个称呼很满意,大声应道:哎!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