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孟笃安起得晚——他不喜欢留人在套房住宿,所以哪怕完事后已经很晚了,他依然把女孩送回了家。
女孩不住在父母家,没有宵禁,所以去了她的公寓,两人又流连了一阵,他回到套房已是深夜。
因为已经过了应该上班的时间,唐棠来套房等他,依旧是在办公室的那一侧,今天早上的复盘会,对于不久前刚刚上市的东野资本来说是闭幕大戏,几年的努力至此告一段落。
他对情况已是烂熟于心,略微看了一眼数据,就先放下了文件。
正和唐棠确认着今天的几个会议,就听见门外有声音。
是宋之沛。
辛未然此时正和赵一如在家里。一开始,她不放心赵一如一个人,提出接她来家里小住,奈何宋之沛不答应,她只好每天下班时去赵一如家看一眼。
起初赵一如还算能撑住,每次见到她就会问盛洵的消息——有些时候,地区办事处会单独招募志愿者,不在总部备案也情有可原,但这个人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基金会的信息触角更广泛,辛未然一直在利用私人关系帮她寻找。
直到那一天,辛未然带来了一张照片:那是澳大利亚驻缅甸大使馆发来的,他们也在确认本国公民的情况。
照片上,盛洵的帆布包已经变成一堆焦炭,反倒是那本蓝色护照,还留下了一个明显的边角。
全组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颜色的护照,赵一如不能再骗自己了。
那天之后,赵一如看起来没什幺变化,每次辛未然来,她都会开门给她倒水、陪她说会儿话。但辛未然是经历过人生晦暗的,不出两三天,她就看得出赵一如的腰佝偻了,说话也更费力,家里的空气中,隐隐有酸味。
她当下就决定把赵一如带到自己能照看得到的地方。
“未然,我没有家了…”赵一如清醒的时候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她这次是真的没有家了,去哪里都一样。何必折腾再去医院、去别人家叨扰,让她留在这栋自己喜欢的房子里,就是最好的。
如果她和其他人一起在那场事故里死去,她该少多少痛?一切都发生的那幺快,柳条的笑容还没敛去,所有人就都已经消失了,她如果也是其中一员,应该也不会太痛苦吧?
既然如此,为什幺自己成了那个幸存者?
是的,她保留了性命,但是除此之外,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对她有价值的东西。
她曾经彻夜辗转思考自己的出路,曾经在东南亚闷热密林里跋涉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终于她找到了,她为自己选择了新的家人,她内心的笃定让她可以再次与他坦然对视。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一个悠远的声音轻轻一笑,告诉她:一如,这一切,都是骗你的。
辛未然不理会这些话,她知道以赵一如现在的状态,一定会这幺想,但她不相信一个人在绝望低谷时说的话。坚持把她带回家之后,宋之沛难得地发了脾气——虽然他从来不是一个温言软语的丈夫,但这通脾气也确实大了些。
脾气发完,宋之沛倒是略微平静了一些,但依然怒气难消。
“为什幺?”这是他问赵一如的第一个问题。
“为什幺?!”他见赵一如不回答,又大声问了一遍,辛未然根本拦不住。
“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他的样子比你现在惨一百倍?!”
“你的遭遇,姑且说是时运不济,而他是活生生的人祸!冤有头债有主的人祸!”
“你痛是吗?你也会痛啊?!那你现在知道他有多痛了吗?!”
辛未然看不下去了,把宋之沛拉了出去。
但不管怎样,赵一如住了一阵子之后,宋之沛还是找到了孟笃安。
离开套房回到自己家,宋之沛看见坐在小客厅角落里的赵一如,深吸一口气,向她走了过去。
赵一如擡起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湿气。
过去一周她一直是这样的,安静、颓丧,眼中时有时无地湿透。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你非常重要”,他叹了口气,“你可能现在还不知道它有多重要,但大可以相信我,如果你没把我今天的话听进去,就不会再有任何后悔的机会了,你明白吗?”
赵一如走进宋家花房的时候,孟笃安的心沉了一下。
她真的瘦了太多,裹着薄毯更显蜷缩。泪痕刚刚擦去,眼角还是红的,嘴唇干涸,面颊凹陷,和前些天看到的判若两人。
“孟先生”,她在过道上跪下,两侧的东洋兰摇摇晃晃,半遮住了她的脸。
“过往种种无与伦比的美好,都是你给我的,这些东西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淡去”。
“我犯的错误无法挽回,从今往后,我愿意留下承担我的罪责,尽我所能补偿你,只要你愿意接受”。
孟笃安没有回应,而是任由她跪着。
花房外能听见隐隐的涛声,他驻足细听了一会儿,终于转过身去:
“就算我愿意接受,我凭什幺相信你?”
这是宋之沛为赵一如考虑过的问题:她需要拿出孟家媳妇应该有的样子,用她现在的职业精神做好这个孟太太,没有退缩和抱怨的余地。孟笃安曾经渴望的、唾手可得又瞬间失去的未来,她要一一为他实现。另外,她的3%星洲股份,需要原封不动地还给孟笃安。
听到3%,孟笃安的表情突然松动了一下。
这笔数目对于孟笃安来说,或许是一栋不错的房子、一套精美的珠宝,但是对她来说,是余生的全部资本。
孟笃安穿过走道向她走来,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赵一如,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幺”。
“我知道”。
赵一如回答时,耳边还在回荡着宋之沛对她说的话:以你的痛,体察他的痛。给他一个家,也给你自己一个家。用尽你的力气,甚至你的命,让这个家牢不可破,你们就都不用再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