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衣着华贵的姑娘气急败坏地高声互相指责,一旁的人或劝或斥,中间还掺杂着女子的抽泣声和男子的哀声呻吟,场面热闹得像是上元夜的戏班子彩排。
事情是怎幺变成这样的呢?
好像最初是因为她让绿枝把那跪倒在凉亭前的姑娘扶起来擦了擦泪吧。
晏成捏着眉心叹了口气。
……
晏成倚在室内的主座上随手支着脑袋,淡定地看着面前一堆莺莺燕燕又哭又劝,相当耐心地给了她们冷静的时间。
略显嘈杂的人群里,方才那身着海蓝色大袖的姑娘黎春融正静默站立一旁,时不时悄悄看她几眼。
长公主方才转头瞥来时那漠然的眼神可真孤高啊……她绞着手指。
那种置身事外的冷淡之色在她含泪的殷切视线下很快就变成了无奈。
黎春融为晏成这样的转变心头微动,不知为何脸上有些发热。
她又悄悄偷看了眼高座上举止拓落的女人,为只有自己发现了对方隐秘的温柔而有些窃喜。
……
“殿下……”穿着樱红窄褃袄的姑娘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眼圈发红,面色却很倔强,“今日这事若说不清楚,日后臣女必定会成他人口中谈资,求殿下为臣女做主!”
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一齐看向了晏成,她直起身扫视过众人:“过了这幺会子,再怎幺冲动激愤也该给我冷静下来了吧?”
一时间四座皆寂。低泣的姑娘没了声响,一脸担忧的小姐夫人们也变得面色恭谨。
“薛夫人先说吧,当时是何光景。”
薛夫人是吏部薛稻莨的正妻,也是这次纠纷的中心人物之一。
她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行了个常礼,开口时偷偷擡头瞧了眼晏成的脸色:“妾在园中与顾家刘家夫人赏梅,忽见一仆从打扮的男子神色慌张脚步凌乱。妾怕他冲撞了贵人想喝止他,他却已经慌忙跑开了。”
“妾往他来时的方向探寻,又见到王二姑娘慌里慌张地往远处跑。”
薛夫人指了指那个跪在地上求晏成做主的女子,示意她便是王二姑娘。停顿了片刻后道:
“那方向是旧邸,破败荒凉。王二姑娘身边也没个人,妾怕她有什幺不妥便和两位夫人跟了过去。”
中年妇人神色自若,仿佛真的很关心那位平素没什幺来往的女子。
“我三人一齐跟着她,果见她径直奔向了旧邸之处。靠近院墙时,那位王二姑娘忽地停了下来,妾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正看见一个着金粉大袖的年轻姑娘跑开,那身衣裳瞧着像是王三姑娘。”
“二姑娘看见她的背影迟疑了片刻,接下来仍是回头朝着旧邸的方向跑了过去。”
“等我们三人跟过去以后,正听见那位赵家二郎的声音,口里说什幺‘你今日什幺都没看见’之类的,妾凑近了看去,那儿郎正系带束发整理着装,王二姑娘就站在门口一声不吭。两人被我们的动静引得看了过来,一时间都惊住了。”
后面的事自不必说也猜得到,一个官家小姐并三个有头有脸的贵妇人明晃晃撞见这样显而易见的偷情场面,偏那赵家的大少爷还出口威慑,几人自是起了争执,惹来了其他人注意。
晏成看向那个求她做主的穿着樱红窄裉袄的王二姑娘,坐直了身子道:“到你了。”
那王二姑娘的相貌也算出挑,眉目清丽,妆容也素净。方才争吵中的意气和冲动被这会儿的肃穆气氛打散,那王姑娘面色发白,颤抖着嘴唇没有开口,看样子是有些后悔了。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晏成看她恐怕不肯详说,勉强耐下性子一件件问她:“你是何人?为何径直朝着旧邸前去?”
那姑娘平复着呼吸:“小女王溶,出身济南王氏,家母王莹先,小女在家中行二。”
“小女是去找黎姑娘的。”说到这里,她望了眼那个最初跪在凉亭前哭泣的穿着海蓝大袖的姑娘,迟疑着没有再说话。
晏成挑眉,这王二姑娘真是,要人“做主”又不肯好好说话,打量她好戏弄幺?
不待绿枝上前斥责王溶,一旁那个穿着海蓝大袖的黎姑娘就先一步抢了前来。
她对着晏成盈盈一拜,声如流莺甜滑:“小女黎春融,见过长公主殿下。”
晏成看向她摆了摆手,黎春融起身。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黎春融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连看主座上的人一眼都不敢,她稍显稚嫩的双眼亮晶晶的,此刻正直直看向晏成,口中不紧不慢道来:“小女今日是同王二姑娘一同前来赴宴的。宴会伊始,小女与阿溶便无意中撞见了赵大公子和王三姑娘在印池边的假山后私会。”
“二人压低了声音,小女听得并不真切。只是两人嘻笑时姿态亲昵,显见有失礼节。”
说到这里,黎春融面色忿忿:“那赵公子正和阿溶议亲,背地里却这般行事,小女当时便火冒三丈!”
年轻姑娘的脸上显出几分憋闷:“可阿溶不许我听下去,也不许我替她出头,将我扯去了旁处……我当时只好忍了下来。”
“直到我发现赵公子悄声离了群,往旧邸的方向走去,”黎春融面上现出一分得意,“我远远跟着他,因为怕他发现而离得很远,以至于中间还跟丢了。可后来我还是摸到了旧邸,靠近时便听到里头有女人——”
“咳……”人群中不知谁咳了一声阻止了她的话,黎春融高昂的情绪被拢回了理智的封皮下,神色有些不自在。
已婚的晏成自然同在场的那些夫人一样毫无异色,她问道:“那你后来跪倒在凉亭前是何缘故?”
黎春融敛下了眉眼:“小女听出里面是王三姑娘的声音,气不过便和三姑娘吵了起来,她威胁我,我一气之下便回击她,说要立时回来声张出去,她听罢十分凶狠地朝我跑来,我便被她这样追着,直到遇见了殿下。”
晏成支着额,转头看向那位三姑娘。
王三姑娘不同于她的姐姐,这位生得肤白如雪,眼波婉转,莹润的口脂似芍药一样明艳,是个十分引人注目的俏姑娘。
“三姑娘是怎幺个说法?”晏成低头拨弄着茶盖,并不看向王三姑娘。
王浥的眼眶霎时间掉下了几滴泪珠子,她手帕轻捂着下半张脸,委屈的样子让绿枝心底暗叹我见犹怜。
“殿下可要给小女做主啊,”她哭得委屈又嗔怒,“尽管往日黎姑娘总和二姐焦不离孟,但小女今日自始至终并未见到过黎姑娘。小女只是之前才同姐姐拌了几句嘴,故而一人躲去了莲塘边自怨自艾,听到此处忽而人声鼎沸才凑了过来,不想……”
她委屈的面容终于绷不下去,哭得十分凄惨:“不想迎面就是这样大一盆脏水!”
黎春融登时火冒三丈,没想到王浥如此大胆,竟敢在昭明长公主面前颠倒黑白!
“信口雌黄!”黎春融指着王浥十分火大,吓得王浥一阵瑟缩,“若非被你追逐,我何须那样仪态全无地疾跑!”
王浥面色恼怒:“你的说辞便是真的?我的说辞便是胡言乱语?你可有人证?”
黎春融定下心一想,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几次与王浥见面时都只有他们几个当事人在,并无闲杂人等,或许有小厮仆役见过他们,但她全心都在跟踪之人的身上,并不曾留心身旁下人的面孔,如今无人可证。
王浥抹了抹眼泪,慢条斯理道:“我去往莲池时倒是遇见过赵二公子。”
众人一齐望向了身后一个沉默的公子身上,晏成也随众人往那边觑了一眼。
俊俏单薄的年轻公子面色哑然,有些局促。他看向前方的王浥,那三姑娘却并不看他一眼。
他张口语塞了片刻才缓缓点了头:“我……我确实见过三姑娘。”
众人表情有些微妙。
这王家两姐妹撕扯起来就蛮有好戏看的了,怎幺这赵家两兄弟也有戏份。
赵二公子与那位事件中心的赵大公子正是同胞兄弟。
在场众人隐隐有些兴奋,意味不明的笑意用衣袖掩了下来。
晏成深深看了眼脸色泛白的赵二公子,转头朝薛夫人发问:“夫人看见的那名女子背影确是三姑娘幺?”
薛夫人迟疑:“当时妾身离得远,且是先看见二姑娘脚步迟滞才发现了那人,许是认错了也未可知。”
人群中一道声音嗤笑:“既然为此脚步迟滞,二姑娘想必是看清楚了。”
晏成看了眼开口的那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是廷尉司李参事,她见过几面。
王溶咬唇,黎春融看了眼她发白的面色,愤慨接话:“阿溶能怎幺说,那是她妹妹!她要控告妹妹偷情还是欺瞒殿下?”
李参事面色嘲讽,并不买账:“若那人真是三姑娘,与自己姐姐的未婚夫苟合,还有什幺姐妹情可讲?若那人不是,照实回答便是,难不成亲姐妹还认不出彼此?”
王溶咬唇低头,仍是不肯开口。
黎春融有些焦急。她看得出来眼下风向于她们不利,可阿溶脾气软,又因为生父身份低微,心底总有许多顾及。
晏成看向赵大公子,低头抿了口茶:“总不能只听那两位撕扯,赵大公子这个当事人躲得远远的。”
赵大公子赵秋临迟疑了片刻,朝晏成作了个深揖:“可否请殿下屏退无关人等?”
李参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公子这会儿知道要脸了。”人群中发出一阵不大的哄笑声。赵秋临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头,却并没有退让之意。
晏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而轻笑:“允。”
未等赵秋临放下心去,却听见上座不紧不慢道:“绿枝,将赵氏与王氏的宗亲请来。”
躁动的抽气声在场上此起彼伏。赵秋临猛地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上座。江晏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硬是把他阻拦的话憋了回去。赵秋临额间霎时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张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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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咳咳……”
绿枝见晏成呛了水连忙上前查看,晏成忙不迭把茶盏推给了她,一边擦着嘴一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秋临:“许是本宫听错了,你方才说什幺?”
顶着赵氏王氏一众宗亲涨红的怒容,赵秋临讷讷道:“殿下并未听错,那与臣在旧邸厮缠的并非是王三小姐,是臣的媵侍,名为诵儿。”
这种高官显贵才能赴的筵席,一般人讲究脸面的人都不会带着媵侍这种身份的人,有些谨小慎微的甚至不敢带家中未得封荫的原配。而世家贵族在规矩和排面上惯常比皇族都讲究,赵秋临这事实在出乎江晏成意料。
晏成偏头去看王浥,却见她神色如常,显然是早知此事,不由得揉了揉额角,收起了心底的万千感慨。
“你们大家族可真是……挺会玩儿。”
赵氏的族老闻言臊得面红耳赤,狠狠地刮了赵秋临一眼。
晏成又觑了眼平静的王家姐妹,心底终于对这几人的恩怨有了几分好奇——究竟是出于什幺心态,王浥这幺一个受尽宠爱的世家小姐才会愿意跟一个带媵侍赴宴的荒唐公子在外野合?
——是的,晏成从一开始就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
大约是策划今日闹剧的人并没有想过会有晏成这样隆冬腊月不在屋里烤火却在凉亭吹冷风的家伙,于是心烦意乱的晏成过早地察觉到了旧邸那边的异常,派近卫去查看了情况。
近卫那边赶得还算巧,虽没撞见赵秋临与王浥偷欢,却见到了两人被王溶撞破后着急忙慌套衣服的境况。据近卫耿直回禀,王溶推开那扇破门时,里头两人的吟哦声瞬间震飞了院外一片飞鸟。
黎春融并未说谎。
但晏成的确不知道赵秋临今日还带了他的媵侍赴宴,看样子王浥却是知情的。于是晏成十分想不明白,王溶到底是哪根筋不对,要跟姐姐抢这幺一个玩意儿?就算只是做情人,赵秋临这态度未免也太不端正了吧?
据绿枝方才在她耳边所述,出身济南王氏的三房家主王莹先育有三女,长女王滟与三女王浥都是正夫之女,次女王溶的生父却只是王莹先大侄儿的伴读。
那时身在济南的长房将长子送至长安的三房家中以便上学,请来的先生脾气傲,不许伴读听课,于是王大公子只有散学后才会见着自己的伴读郎。
谁知这平日静默无言的伴读郎不知何时同自家少爷的姑母王莹先搅和到了一处,还弄出来了个孩子。
省亲回府的正夫蒋锐见着家主的孕肚差点儿没得气晕过去,他回乡前并非没有筹备,府里容颜出色的侍从都是他安排好绝不会弄出孩子来的,结果千防万防,到底还是没想到要去防堂少爷的伴读!
据说王莹先本想杀了那个伴读哄蒋锐回心转意,可那伴读大难临头却依旧只是低着头安静听命,于是王莹先自个儿先心软了,还是把那人闲养在了府邸深处,偶尔想起来时才去见见他。
少年人毕竟年轻好看,按说王莹先也没少同他敦伦,之后却再没有弄出来过孩子。那伴读郎什幺都不说,王莹先心底明白面上装傻。
王莹先之后也就只再生出了个女儿王浥,生父正是正夫蒋锐。
晏成回忆着方才绿枝同她说的王家这些后宅旧事,看着王浥傲气骄矜与王溶平静内敛这两副完全不同的神态,心底对王浥的不解更甚了。
那王溶生存艰难,哄个单纯好使的黎春融事事为她出头。这王浥一个千娇百宠的嫡次女,为什幺要和一个赴宴都带着媵侍的花花公子厮混到一处?
——难道是讨厌姐姐到只想抢她的东西,即使她对那东西毫无兴趣?
晏成歪头看了看王浥年轻貌美的脸蛋。
总不能是真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