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平行

几何中,在同一平面内,永不相交、也永不重合的两条Line叫做Parallel   lines(平行线)。

在同一片天空下,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就像两条平行线。若是相交,除非规律颠倒,或者老天降罚。这种惩罚,通俗些说还有一个名字——孽债。

那暗巷的一瞥,仅也是一瞥而已。匆匆一眼,转眼分聚,世上多少人来去擦肩,何必记得。

黎式在运河边上买了两束郁金香放在车兜里,骑着脚踏车回家。街上的流浪艺术家在拨着吉他,操着一口她听不懂的语言唱歌,旋律倒是悱恻缠绵,令来往过路人痴醉。

成排的鸽子飞来掠去,看似是在觅食,却又像在玩闹。成排矮屋的影子投影在和夏日夕阳一个颜色的微波水面上。阿姆斯特丹,看起来,风情且宁静。

这样的生活也是她最憧憬向往的,安定且平淡的过完每一天。

回到家她刚把自行车停入车库,身后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活泼蹦跳的身影,拽住她的胳膊使劲撒娇——“家姐~”

黎式把细妹拉到跟前,“阿仰,你点会突然返来呀?你唔系住校?”

黎仰同她阿姊一样,都是到荷兰游学的学生。黎仰比黎式小三岁,是家中的老二,性格外向最爱闹腾。下边还有一个最小的幺弟黎归,黎归比黎仰小了有五岁,被她欺负欺负最好。

“唔系吧家姐,你都唔记得,下个礼拜我游学课堂就结束了,这个周末是放假,你都唔挂心我”,黎仰努力挤挤眼泪,装的一手上好的假委屈。

黎式没理她,自顾收拾东西进了厨房做饭,“在学校实习有咩唔好,你一来屋里都变乱。”

黎仰双手抱胸斜靠在门边看着家姐,备菜上灶有条不紊。

都说做事和做人一样,常是一个风格——四平八稳。她无聊地摇了摇头,头上的彩色脏辫晃的来回乱碰,黎仰打了个哈欠,发表意见,“家姐你真是无趣啊,十八岁都成年了喂,你唔去pub里閪翻天,日日围住炉灶乱转。”

黎式头也不擡,“去乱醉畀男人索油就是趣致?都唔知你成日都学啲乜嘢。睇下你嘅打扮,返咗屋里,睇阿妈骂唔骂你啰。”

“系Fashion你明唔明?”黎仰很是不服。她本来还想多加几句,以劝说她这个古板如老母的家姐也接受这种时尚,但一想到黎式的典型南方长相,温婉淡丽。那种不施粉黛浅雕玉琢的方式最衬她,自己所爱的那种大开大合的美艳方式确实不合她脸孔,就选择了不言,立马换了话题,“亚公外婆呢?”

“亚公去咗老友屋里饮茶,顺便睇下新货。外婆好似在隔篱阿娟姨家,她新生咗个外孙,睇新鲜去。”

寻常百姓总是流连于家长里短,在黎式看来这也是一种幸福,正如她想要的平淡安定。可黎仰却觉得这些无聊透顶,她想在烈日下奔跑,在大海里冲浪,而不是在学校里,做只会拿书的乖孩子。

她还想再问些什嚒,便听黎式一声痛呼,一个白瓷盘磕碎了,锋利的切口在她的手指上拉出了一道鲜红的口子。十指连心,黎式的心脏蓦地像是被攥紧刺痛了一瞬。

黎仰连忙扶住家姐拖去沙发上,皱着眉抱出医药箱帮她止血。

“你点咗系?突然间?”她有些奇怪,黎式一向是做事细致周全的人,突然破了盘子还弄伤自己,确实莫名其妙。

黎式似乎有些神游,她抓住黎仰的手道,“我都唔知。阿仰,我今日一日都有D心神不宁,你去打个电话给亚公,问他点唔返屋里?”

细妹应声拨呼叫机去了,但call几回都是无人接听,这让黎式的心更加提了起来。她看了看妹妹,决定还是先把晚饭做完,就算自己没胃口吃不下,外祖父母没回来不吃,也不能饿到妹妹。

“阿仰,你食完就在屋企留住,边都唔去。我去阿娟姨屋里睇睇外婆,亚公如果复call你就跟住。”

亲人之间是有血缘感应的,这是她一直相信、所笃定的,所以她越发安不下心。安排好里黎仰,换了一件衣服就出门了。

阿娟姨是外祖家多年的老邻,住得也近,没走几步便到了。帮黎式开门的是阿娟姨的女儿,她讲:阿妈和黎家阿婆下午睇完新生儿,就去庙里了,话系还愿。都唔知还边门子愿,怕系要个几日啦。

听到如此说法,她终于放心下来。只是外婆突然要出门也没和家里说一声,也真是不怕人担心。

天已经完全黑了,不巧街边的路灯坏了一盏,滋啦滋啦,一闪一闪。黎式在回家路上远远的,隐约看见一辆警车驶过巷口停在了她家门口,想到独自在家的黎仰,她心下一紧,越发快步向家中走去。

“I   said   I   just   came   back   today,   I   don\'t   know...”

她一跨进家门就听到了黎仰的声音,阿妹一看见家姐回来了仿佛看见救命稻草,“家姐啊,我听唔明荷兰话,都唔知这两个突然间上门的差佬要做咩呀?我都话咗我唔知我唔知,I   don\'t   know!好难懂吗?”

黎式向两个人高马大的警察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把黎仰推到了自己身后,“Agent,   wat   kan   ik   voor   u   doen?   Je   kunt   het   me   vertellen.(警官你好,你们有什嚒事吗?可以同我说)”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至少要比黎仰看起来靠谱一点,最重要的是黎式懂荷兰语。

黎仰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和姐姐对话,本以为没什嚒事情,还想着早些打发掉这俩人,逞着夜周末再Happy一场,却没想到看黎式的神情从逐渐沉重到最后再不能维持体面,泪落难忍。

她终于察觉出事情不对,立刻跳下沙发拉住黎式问,“家姐发生咩事阿?家姐你唔好哭,发生咩你话啊?”

黎式一把抓住她的手以支撑自己,“出事了...家里出事了...系亚公接到电话承受唔住晕过去,而家在医院里面...”

黎仰听了突然心了凉了半截,“家姐你倒是说啊!屋里到底出咩事呀?”

“爸爸妈妈同阿弟...仲有小姨…都畀人杀咗!”

黎公旧年里在香港中环荷李活道做生意,凭三绝——眼毒、嘴严、手快,在古玩行颇有声望,人敬一声黎三样。去了荷兰后开了一间古董铺子,安家落户。他有两个女儿,多年后大女儿嫁到他当初的发家地:香港。而小女儿留在荷兰。

大女儿就是黎式的母亲。母亲生了黎式、黎仰、黎归姐弟三个,81年的时候,又举家从香港移民到了伦敦。虽说人在他乡异国并无依傍,但父亲母亲凭借自己的一双手,生意也算做的风生水起。

88年的春节,父亲母亲携全家回荷兰娘家过年。席间黎式的小姨和姨夫听闻姐姐姐夫在伦敦过的不错,便提出投奔英国,再寻生计的想法。

去年夏天,小姨姨夫携儿子谢聚来到英国。在母亲的帮助下,在伦敦开了一家中餐馆,起初生意不错,后来却因为经营不善,在今年的春末迎来倒闭歇业。小姨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只得在当地找了一家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勉强度日,而姨夫谢连宾却是无业在家。

小姨黎乔云是个勤劳且文静的女人,黎式小时候因为父亲母亲工作忙碌便常由小姨照顾,可以说她身上的那一种类似娴淑的特质,很大一部分源于小姨的影响。

而阿妹黎仰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经济压力小了很多,所以就由母亲亲自看养,她便顶像母亲,精明外向,颇露锋芒。

今夏里,小姨因为在姐夫的公司里帮忙便住在阿姐家,黎式黎仰两姐妹离家去荷兰之前,小姨还做了满满一桌子的中国菜送别他们。

围桌八人,当年荷李活道黎三样的两位千金,如今都已经儿女成好,各自安家。其实人活一辈子,不也就是图个家庭圆满,时光安乐。

只是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从别后,几回魂梦与君同。

当黎式满身穿孝、目戴墨镜,推着轮椅上的黎公,带着年幼的阿妹出现在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面对媒体的轰炸时,没人知道她在想什嚒。

或许所有的人都在可怜同情这个悲惨的家庭,在心疼这个上有老人、下有弟妹的十八岁小姑娘。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经历反复撕裂般苦痛已近麻木了情感之后,她应该去存储多少力量以面对扑面而来的那幺多的事情——教堂里陈尸四具的葬礼,因悲伤过度瘫倒在医院里的外婆,阿妹以后生活的安排,警局里追查的仇人进展...

从她满心期待离开,再落地英国的这一刻开始,压力就都落到她的肩上了。她哪里还有时间再悲伤。短短三天,如老十年。

白色的百合花摆满了教堂的每一个角落。礼堂正中躺着的,都是黎式最亲的人。

出席葬礼上的,只有黎家人以及一些关系亲近的朋友,谢绝了一切媒体的进入和关注。

他们穿着黑衣、带着墨镜,在满眼的枯白中,尽显萧瑟。

黎式带着黎仰安静地跪在棺木旁边。阿妹已经哭到没力气再说话了,抽噎的声音很是沙哑。黎公坐在轮椅上,垂暮如已。

送葬的天使圣歌落幕,黎式在教堂的悲伤里仿佛要被溺毙,她不由得起身,不顾他人眼光,快步向外走去,推开了沉重又古老的大门,神父饲养的鸽子吃着谷子,在空中低飞,阳光很好。

她擡起一只手遮住一些刺眼的日光,黎式觉得自己已经再不会悲伤,也再哭不出任何眼泪了。时至此时此刻,她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血脉至亲的逝去,产生了一种——世界明明拥挤却孤身一人的无奈悲哀。

黎式在因蓝的天里,看见好似是父亲、母亲、阿弟三人笑着相携而去。

她终于认真的,重新的端出了她一贯常用的微笑来——人生苦海遥亘千里,若知其中并无行舟可以渡人,从此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乌鸦坐在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的候机室里。他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戴着墨镜,靠在窗边看着外来停机坪日夜无休的忙碌。

\"让我走就走,要我返就返。真系衰。\"乌鸦嘀咕了一声,掏出烟盒点燃吸了一口。

点了还没两分钟,便有机场的工作人员过来交涉——“Excuse   me,   sir.   The   airport   is   non-smoking,   please   put   out   your   cigarette.”

他听不懂英语,却也大致看得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他心情不好,被这一怼便更加不爽,直接骂道,“唔系吧,我食烟你也管?你唔好好管飞机嚟管我?小心我打你飞机落地!”

不远处刚刚替大佬办完登机手续的马仔见到这一幕赶紧跑过来调节。自家大佬惹不起,机场人员也不能真的说砍就砍啊。

乌鸦满脸晦气的走到一边去,把烟头往地上一丢,鞋踩几个来回摁灭。蓦地又想起几日前的骆驼的那个电话——揾他返香港。

他刚刚在荷兰站稳脚跟,这时候离开摆明了是给别人让位。他做的地盘,别人吃现成,若是他真就那幺灰溜溜离开,简直不是他乌鸦的风格。跟骆驼磨了几个来回,谈判到还算得手些许好处,才肯点头应下。

他回想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也是在荷兰打拼,只是没有像如今那幺顺利。现在的自己毕竟像是有了天眼,发生什嚒预知什嚒,自然比从前顺意许多。

难道就是一切太过于顺利,命数产生了变化?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虽极不愿意承认,也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

但“怕”这个字,他向来是不屑的。刀口揾食的人,死都不怕,还怕什嚒。但此时的这种恐惧,就如他刚刚重生的那一刻感受的到一样,是一种被命运的摆弄的无力感。

神要是公然去跟人作对,那是任何人都难以对付的。

他不耐他捞了捞后脑的头发,好在他不是一个思虑过度的怂包。命运若是不济又如何?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大不了,就再死一次。

出来混的,左右都是一个结局——睡棺板。早晚的事情。

远处的飞机落地起航不断交班。他清楚等此次回香港,或许很多事情都将未知数。但人生不就那样嚒,暂凭胆识去得以算了。

他终其两世,不还是只有原来的那一个目标:做第二个李嘉诚。少佢老母庸人自扰了。

乌鸦把火机揣进裤兜,却摸索到了上次没有丢到的庙祝给的锦囊。他轻挑眉,也不知道是动了哪番心思,干脆打开了。

如他所想,里面是一张纸片,上头白纸黑字写——“劝君把定心莫虚,天注衣禄自有余;和合重重常吉庆,时来终遇得明珠。”

乌鸦把这两句话来来去去看来好几遍,却也没看明白多少,“狗屁不通。不知所谓。”

他本打算随手揉成纸团直接扔进垃圾桶,但不知为何又塞进锦囊里,留下了。

白云聚散,冥冥注定。

各自奔忙人生路,岂知入局不知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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