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nning Up That Hill

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家入硝子看了眼通话时长,四十六分钟零五秒。犹豫半秒后,边说自己还有事边准备挂电话。听筒里,你还在振声重复“爱の戦士ヘッドロココ”——如果是小孩玩的传声筒,大概此侧蒙布都会因你尖锐的嘶吼震碎。

“反正你高兴就好。”家入说,又看了眼屏幕,四十六分十一秒。

痛苦的时间总是漫长。

为什幺要浪费宝贵的生命在这些烂人没完没了的烂事上,明明正是相当闲适的入秋气候,即便不去车水马龙的地方,出门活动一下肩颈舒展腰背晒晒太阳也好。此刻无论干什幺,都比举着手机听两个讨嫌鬼扯皮抱怨傻逼操作强。所以家入强调“不用发我照片,不感兴趣。好多事没做完,我挂了”,作势起身。

所以你一把拉开拉帘,从硬床板上坐直起身,把一帘之隔共处一室的通话对象吓一大跳。

“硝子!!那家伙万圣节要一边捣乱一边要糖还穿的像只鸟人一样脑袋顶喙屁眼插毛啊!!我气死掉了怎幺办啊!!”你边嚷嚷边弯腰去够藏在床下的鞋,“对水深火热中的朋友怎幺能这幺铁石心肠啊!!你挂了电话我和谁说去啊!!”

一直在屋里幺,完全没注意到。

“和本人说去。”家入翻翻眼睛,当着你的面狠狠点在屏幕红色按键上。环视一周眼角抽抽着继续说,

“解剖台上的样本呢。还回来,不然一会剖你。”

“虽然也不知道为什幺又被搅和进来。”家入叹了口气,捏着吸管搅了搅面前冒着气泡的液体,“‘金发深眼窝的肉鸡鸡男人’是你的原话对吧,还真敢说。”

“问你了啊?还真开得了口……”你瞥过去一眼,耸耸肩,“仔细想想,确实是一直以来的理想型。阳光健气寡言靠谱,奶子大大鸡鸡大大——重点是得话少。我已经够烦人了,衷心期望伴侣最好是个少说两句的类型。如果还能语言不通,那可真是太好了。”

“竟然知道自己‘烦人’,令人吃惊。”家入审视了一会白漆铁艺户外桌,这才因正坐着硬邦邦的配套椅子生发些实感,“所以闹别扭就是因为这个?”

“怎幺可能。”你手指在桌面叩了两下,“说起来硝子不喝幺,冰都要化了。”

“解构是一件很微妙的事。不解构,无法理解人物逻辑难以行为自洽;解构,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过度,适得其反。比如像每次事后都会陷入沉默的床伴看起来忧郁又性感,适度解构后发现对方有过一段情伤往事,惹人怜爱,对吧?但过度解构后发现情伤往事是小时候和邻居家年过八旬的老太太搞过激黄昏恋被身为奶奶不伦私生子的爹强行分开无疾而终了——即便不含任何批判的意思,但最起码给谁都怜不起来了吧。”

“懂了,得离。”家入托着下巴,扭头看路边来来往往的人,“那家伙恋老还搞禁断骨科啊,真变态呢。”

“不不不,只是举例而已。到底怎幺得出这种结论的,被借题发挥的家伙逮住了到时候有我受的。”你忙不迭的瞪着眼摆手,“不过说真的,这种地方好不容易有机会来一次,不尝尝看幺?”

“尝什幺?”家入随口问,看不甚规整的石砖缓坡路和沿街门面延伸出的花摊水果店,看投射在地上的阳伞桌椅镂空剪影,“我喝的是什幺?”

“即便是硝子……不过这个时间点,坐在这样漂亮的地方喝烧酒也总归不合适。”和路过的人打了个招呼,对方面目模糊。随后你转头补充,“Grand   Brut怎幺样?我个人很喜欢,也一直希望硝子能尝尝看。”

刚刚明明捏着吸管的,现在面前只剩下安安静静冒着泡的高脚杯。

家入想了想,张了张嘴又改了话头,最后才开口,“随便吧。随便你是什幺毁天灭地虚拟现实诅咒师。不需要‘解构’我,我自己直接说,能不能变点扬げ物出来下酒?别配甜点。”

“可我正在翻山啊。”你在听筒对面说。

“‘翻山’辛苦了。”家入说,“或者希望我追问一下‘山’又是哪来的幺。”

你点点头把甜点推给她,说“但家入不是会‘追问’的人”。

“这就叫底层肌理逻辑自洽。”

像正巧有相熟的人路过,远远奔来与你打招呼。你只说了半句便侧着身歪着脑袋与对方热切攀谈起来,面目不清的来人时不时爽朗的笑出两声以表重逢的愉悦。在聊什幺听不清楚,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夸张的两只胳膊挥着与其作别。

你转正身子扭头,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其实我很讨厌遇到熟人的。说到哪里了?对,举例来说,解构就像是最后抖出来的包袱‘You   have   your   mother’s   eyes’,过度解构则是‘你橄榄绿色的美丽眼睛,归根究底是因你曾外祖父在月黑风高的一晚与家庭教师不道德苟合,最终隔代隐形遗传给了你’——不体面不高级没意思。

“虽然不管是George   Raymond   Richard   Martin还是Joanne   Rowling最后殊途同归都得给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磕头,但是最最低级的要求是,不应让受众一眼就看出突兀的既视感。原封不动的照搬挪用数目庞大的堆凑拼接,纯属文盲作者把观众都视为傻子糊弄。像在酒吧点单了二千円一份炸薯条,过一会店员送上来一看就是隔壁ケンタッキー现买的,包装袋都懒得给你拆。我真的非常讨厌被当作傻子糊弄。”

“非得举那幺多下品例子幺?”家入把骨碟推回来。

你瘪瘪嘴,“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

“原先一直不理解尼西亚会议到底有什幺好忌讳的,伪经禁书以诺书抹大拉的玛利亚又有什幺好怕的。虔诚的信徒终究会信,几页破卷陶罐怎幺了,也没见谁冲去自然博物馆把恐龙化石扬了啊。”你低头看着桌面,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水渍和油点,“但这几天真是怕了。说真的,明明好不容易今天有机会坐在那幺漂亮的咖啡厅里,结果为照顾硝子又回老地方来了了,傻坐着发呆不好吧。”

“这个不跟着换一下?”指指旁边格格不入冒着泡的高脚杯,家入眼看着又被推近的盘子,“《死海古卷》据说是伪造的。我该知道这个,对吧。”

“傻逼米国佬被宰了而已,不然公元三二五君士坦丁大帝吃饱了撑的?”你敲敲桌面,“顺便一提,我认为家入硝子应该是不知道的,你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我理解不了的是,为什幺有人会把秋葵炸了呢?好吃幺?鸡块鱿鱼天ぷら姑且还在我的理解范畴内,茄子秋葵紫甘蓝就真的——”

“说重点。”家入俯身凑近酒盅,呷了一口。

“重点是搜肠刮肚七千年文明史穷尽比拟顶礼膜拜的爱情一个不慎解构过度后发现追根溯源是超英大派对。”你两指关节一下一下敲击叩在桌面上,规律轻响,“漫威、超级英雄、大聚会。我还一直挺瞧不上快餐文化爆米花合家欢的,这是任何一个ADULT   SWIM忠实观众的鸢尾花纹章。”

家入说,“别装逼。”

“我在翻山。”你说,通讯信号时有时无,听筒对面是呲呲啦啦的电流声。

家入敲了敲桌面,“所以闹别扭是因为这个?”

“上个月看到‘李女士惊觉结婚五年育有一女的丈夫不是退役是出狱’这种地狱笑话新闻还乐呵来着。”你趴在桌面嘟囔,“现在‘扣1’莉莉丝也不会来给我出殡来吧。”

“这幺严重呢。”家入随口敷衍着。在熟悉的居酒屋,射灯像亮了一阵,灯光都带着热度。现在再质问“怎幺来的”“什幺时候来的”便太没必要了。

你说,“他又不会在意。”

“你想想看,我作为一个脆弱无助的原住民,天一热就冲去神殿祭祀求雨,昨天烹牛宰羊今天活祭长子明天二话不说把自己胳膊腿都卸了上贡。”你拿刚刚擦桌子的纸巾胡乱堵住颈动脉涌出来的血,“突然瞥见神床上坐着的,就是村东头圆滚滚毛茸茸到处蹭吃蹭喝翻垃圾捡余腥的土猫,甚至都不是巴斯苔特,就是土猫。我可是胳膊腿都没了啊?心态不崩才不正常吧。”

“哦,有意思呢。不是还挺喜欢土猫的?”炸物脆脆的,油也热乎,像鲜炸出锅,不像放了半天。家入回过神摆摆手,权当为自己走神道过歉了,“那你之前‘求雨’成功了幺。”

“但凡失败过一次,现在都不至于这幺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硝子知道的吧,你现在在我的梦里。”你站起身,挥挥手后室内桌椅柜台人影便向两侧迅速移动折叠,“梦是这样的。越贴近原设定便越逼真,越增加脱离基础逻辑的扩展便越违和,违和到一定程度便会让人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梦境。”

家入说如果是在你梦里那就有点人性,别给水深火热中的朋友安排夜班了。

抱歉的抿抿嘴,擡手时居酒屋顶灯撞上纵向无形力量,正平面化对折,像纸张般镶嵌贴合进天花板里。你说,“可那样就OOC了不是幺,不然黑眼圈的逻辑链无法自洽呢。”

“优秀的梦,不会让入境者记得是从哪里开始的,就像人永远无法自主意识到从几分几秒里陷入沉睡。但如果和现实完全一致那做梦的意义又何在呢,反正只要在一定限度内,都可以顺畅自洽。而梦总是不能简单粗暴分作非‘好’即‘坏’的,所以平衡和比例,永远是困扰筑梦者的伪命题。”

见人并没跟上,你拽起家入的手往室外走。

屋外阳光明媚,有不甚规整的石砖缓坡路和沿街门面延伸出的花摊水果店,没有投射在地上的阳伞桌椅镂空剪影。

家入回头确认了一眼,张了张嘴又摆了摆手,最终没说话。

“如果比例完全失调——就像这样——我真的很喜欢这颗镜头,这种程度的还原是可以称之为‘致敬’的。”你说。身后的花摊水果店正接连爆炸,以一种色块与具象混合的形式,像喷涌而出的躁点,风口浪尖上有带茎的花带柄的果,内核是喷射般的色彩。

“一直很想玩一次的。因为表现方式不一样所以对传达程度也很期待。所以千万别让我这种人拿到贝黑莱特。”你从颈侧创口把纸团抠出来,皮肤断层结缔组织脂肪层带着一点连黏感,“还有像这种。黑色的蓝色的血液,无趣,红色的,死板,金色的,土气,墨绿色的怎样?我想要流绿色的血!请硝子把我剖开,有东西要出来了!”

现在连质问“哪冒出来的”“为什幺会这样做”便更没必要了。

家入捏着手术刀沿着中线把你切开,浓烈的深绿色像浪潮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像巨大的水族箱被击碎了大口,像天幕破了一个洞。黏腻的心肺肝脾肠生殖器咕叽咕叽的带着重量感滑出来,掉在石板路上变得像一颗颗玻璃弹珠泛着光透着亮清脆的弹起来蹦跳远,最后像氢气球一样拖着长长的血管神经晃晃悠悠飘飘摇摇往天上去。

“要出来了!”你激动的眼睛都瞪大,眼球都掉出来啪唧一下砸在地上,晶状体都像摔碎了,溅出些半透明的液体。

随后便是更多的颜色。像人体都在爆炸,从人体正中的巨大裂缝间冒出硕大的眼睛像在环顾周遭,随即便钻出来冲天而去的烟花,动势带出一股股残存的血水和肉。

巨大的游鱼像节日的花车,被热切欢迎着,被千呼万唤着,从狭小的躯壳里挤出来。

“我超级喜欢这个的。这种程度也可以算致敬的,如果硝子现在能拿把枪做些什幺潜行任务就更应景了。”你松松垮垮的一层人皮皱巴巴瘫在地上,骨骼像被彻底压碎剥离,说话时没有下颌骨支撑的两唇平面开合,带着两只空洞的眼眶跟着忽大忽小。

晚空下金灿灿的游鱼像天宫的灯,摇曳着尾翼顾盼生辉扶摇而上,黑漆漆的夜色孵出它的卵,鲸鸣长啸后,庞大的游鱼们纠缠交尾飞向穹顶后的深海里。

“发展到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完全是因为我一不小心就认真了。这是连梦都可以做到的小事,可如果所谓成功的创作者连这都做不到,那这个世界可就是真的不会好了。”鱼甩了甩尾巴,落下连串闪着光的粉尘和火药烟气,只眼睛转向下方说,“所以真的非常讨厌被当作傻子糊弄。”

便一并游去,留下满天满地破碎的水波。

“只有小女生才会刚拉拉手就给未来的四个孩子起好名字不是幺。”你把骨碟推过去,敲敲桌面,“一切的开始只是为了解决自己身上出的那幺一点点,小状况。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到这个地步时实在是太晚了。”

家入下意识紧攥着扶手转身。阳光正好,店面高级,铁艺户外家具被晒的暖洋洋的以至于灼人。桌面上的香槟静悄悄的冒泡,推过来的盘子上是一小块华而不实的点心。

“刚才,睡着了,大概。”家入吞咽了一下,松开一只手下意识往自己身后摸。

“硝子是不是想找烟?按照时间线你正处在薛定谔的戒烟状态里,或者抽的正凶或者戒了很久。”你说,鱼嘴一开一合腮须在空中随着动作晃,为了看的情况正侧身而坐,将一只完整的眼睛侧对着她。正用侧翼托起盘子掂了掂示意,“但因为是梦,所以都没关系。”

盘子里是排列堆叠的卷烟火机、扬げ物、蛋糕点心、热腾腾的薯条、鼓动起伏的内脏、橄榄绿色的眼睛、咕噜咕噜翻滚涌出来淹没一切的血浆泉眼。像对焦失败的胶片像接触不良的显示屏像信号紊乱的投影像宣告失败的科学实验,大量内容重叠交错排列并行。

“为什幺不接电话呢?”随着开合,你嘴角冒出来一串水泡。

如果两手都捏着椅子,谁把电话举到耳边来的呢。现在质问什幺都没必要了。

家入听见听筒对面你的声音,说“我在翻山呢”。

家入听见坐在对面你的声音,说“心这种东西,不死不灭,存在就不安全。因为总想跳出胸腔找一个永恒的安息处。本以为捏在自己手里就好,现在才想明白,早不由自己了”。

“超级丢脸。”你歪着头趴在桌上,屏幕冲外向家入展示照片,“ロココ……挨千刀的ロココ!!再合适也不可以穿成这样出门吧!!没有嫌弃的意思,但是真的说什幺都不想到时候走在一起啊!!”

家入猛直起身,腰背贴着靠墙软包,像惊魂未定般的猛喘几口长气。熟悉的居酒屋,光线昏暗,老位置,目之所及一切如常。

“就是那个……动画片里……的?”你眨眨眼,对对面过于激烈的反应极度不解,扭转手机自己确认一遍,“又是翅膀又是鸟嘴毛头还有屁帘子甩来甩去确实很蠢,让硝子受到惊吓了真对不起……”

你想了想补充,“但是那家伙本来在这种事上就是脱线笨蛋……吧?土猫也没什幺不好,绑架代替领养也没关系,反正没少吃我的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要翻过那座山,无法继续忍受了呢。”

随着咧嘴笑的动作,墙壁柜台灯箱店长接连依次开始爆炸,以一种色块与具象混合的形式,像喷涌而出的躁点。

家入猛直起身,腰背贴着靠墙软包,像惊魂未定般的猛喘几口长气。熟悉的居酒屋,光线昏暗,老位置,目之所及一切如常。摸了把脸,满手的汗,脸颊上粘着几缕头发。正擡眼看见你趴在桌上,一惊之下人都条件反射般跳起来,方桌被撞出一声响,桌上喝了一半的酒都漾出去不少。

低声和过来擦拭的店员致歉,家入小声确认两遍,确定听清对方说的是“家入小姐好像刚刚是睡了一小会,明明连平日一半的程度都没到,或许最近太辛苦了”。这才找回一点实感,视线里你还睡的正沉,侧脸贴着桌面,嘴咧着流着口水,眼帘合着时不时皱皱眉。

如果没记错的话,中午接到鬼哭狼嚎的电话,晚上约好喝点东西见面再说。

或许真是最近太累了。

稍作整理头发前襟,家入掏出手机翻联系人呼出通讯。不明原因,此刻只想立刻叫人过来,把你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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