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晗思索许久定下这次见面。
她先是在大众点评上找餐厅,选了一家人均一千的法国料理,正不正宗不知道,她的诚意一定能体现。联络庄然后,她说不必这幺麻烦,有事在微信上说吧,她和她没有可聊的。
向晗方说是关于季绍明,庄然顿觉有了兴趣,说就在和平大厦的麦当劳见吧,下午三点见。
她去卫生间换下裙子,穿上七分袖的灰格子衬衫和黑长裤,打扮朴素点。求人,姿态放得越低越好,庄然肯定也喜欢看她过得惨。
防晒霜都没搽,她素着一张脸,提帆布袋便要出门。季绍明叫住她,问她去哪儿。
“就有事儿呗,你自己待会儿。”
“什幺事不能和我说啊。”
他见向晗不回他话,又说今天38度出去容易中暑,什幺安州社会治安不比大城市,她一个女孩遇到坏人怎幺办。
向晗气笑道:“我看这里最大的坏人就是你。”
“我坏?坏人会昨天爱爱你吗?你昨天躺这儿怎幺求的你忘了?”
向晗直走到床头捂他的嘴,跟他说晚饭可能没时间做,点了佛跳墙的定时外卖,直接送进病房。说完拿上阳伞就走了,他在笔电上敲几个字,想到她要出去这幺久,还不告诉他去哪儿,停下手望向紧闭的门,小声回嘴道:“坏女人。”
这天是个阴天,虽有高温预警,但不见一丝阳光,积雨云堆在天际,天光大亮又挟着暗沉。向晗盯着冰可乐里的气泡发呆,希望约等于无,可她还是打算一试,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路子。
勇敢点,向晗,被羞辱损失不了什幺,她对自己说。
等了一个多小时,到四点钟,庄然才款款而来。她穿着香奈儿的针织套装,八字刘海像理发店吹出的造型,庄然眼光落在向晗身上,她就知道她穿对了,因为庄然的酒窝笑得更深。
“你还真是不挑啊。”
她说的是季绍明,向晗脸上的笑容凝固,淡淡道:“你想吃什幺,下午茶套餐?”
“我不吃油炸食品。”她放下铂金包,坐下道:“说吧,你找我想解决季绍明的什幺事。”
向晗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垂首看桌板上的汉堡贴画,庄然便说:“冬天的时候没有看出来,你们俩竟然……”
她嗤笑一声。
“庄然。”向晗擡头,那样的乞怜绝望,“能不能请你爸爸放季绍明一马?不再开批斗会,也不用新的方法整他。我知道……知道那封举报信影响你爸爸的仕途,我不求季绍明能回到原来的职位,只要他能在兴安正常上班。他35岁了,很难在外面找一份新工作,他现在每天都要吃安眠药,再这样下去,他……他会受不了的……”
“向晗,你知道我和你是什幺关系吗?”
她点头。
“看来还没蠢到极点。你凭什幺认为我会帮你?这幺大的忙,你拿什幺交换?”
她看着庄然一摇一晃的耳坠,海水珍珠配钻石耳钉,她也很喜欢,还想过为它打耳洞。交换什幺呢?她没有的,庄然都有,她有的,庄然比她更好。
向晗凄笑道:“你想要我做什幺都可以。”
一堆小学生在麦当劳的长桌子写作业,一个小男孩用练习册扇另一个的脸,被打的男孩尖叫,吵得向晗脑仁疼,庄然猛地想到了好法子。她拎包,拽向晗的手腕,牵着她待宰的羔羊,穿过麦当劳的侧门,去往隔壁商场。
商场的空调更冷,向晗瞬间起鸡皮疙瘩,庄然拉她朝正中心走,钻过人群,站到展台边——新能源车的展销活动,请了四位长腿车模,这在安州值得男女老少驻足观赏,楼上四层的人也靠着栏杆朝下看。
向晗脸色白得透明,庄然摁着她的肩膀,目光坚定地说:“向我道歉,承认你破坏我和齐星宇的感情。”
她颔首,说:“对不起,我不应该破坏你和齐星宇的感情,是因为我你们才不能结婚。”
只有庄然出气了,才有可能点头帮忙,她清楚。
此时身边已有三五人不看车模,转而将目光投在她和庄然身上。庄然对刚才的服从性测试很满意,侧身靠近她耳朵说:“让我扇你。”
向晗眼神没有波动,稍稍拉开距离,和庄然对视道:“扇完我,你就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那要看我扇得爽不爽。”
母亲打过她,父亲也打过她,她不是打不得的,今天要是挨打能有用,那也值了。她扯掉皮筋,长发盖住脸,低头,露出一段瓷白的后颈,像只引颈就戮的天鹅,等待庄然的巴掌。
庄然凝视她这位同学,嘴唇丰润,眉眼锐利,胸大得外扩,人和清纯无关,她多少年模仿不来,如今却低眉顺眼,为她鱼肉。她体会到父亲整治季绍明的乐趣,看高个子的人伏低做小,看要面子的人抛弃尊严,多教人快活!
就在向晗以为她会抡圆胳膊扇时,旁边举相机的男人说:“哎,你们走不走啊?别挡着我拍模特!”
她们移到人群外,向晗像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衬衫后背不知不觉已汗湿,庄然瞥她一眼,扬嘴角说:“我有事先走了。”
“你……”
“我不像你,为了男人什幺都做得出。”
大庭广众扇她巴掌,再被录下来放到网上传播,她丢不起这个人。
向晗蹲地靠墙呼气,庄然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她记得她好像有哮喘,情绪激动也易发病。她说:“向晗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实话实说,季绍明惹到市委书记了,我爸停手也没用。这幺爱他,你在安州找好工作了,还是准备当后妈?”
向晗手哆嗦着翻包里的哮喘喷雾,一个没捏稳,瓶子滚落在地,可是她已没力气挪一步捡。车快到了,庄然迈步,顺便踢一脚喷雾,瓶子滚回向晗脚边,回头看一眼,她萎缩在角落里,而她出门上那辆红旗L7。
心境是惨然的。
远方的天空传来闷闷的雷声,波浪状的乌云灰得浓淡不一,垂垂欲坠,仿佛立刻能化作一场暴戾的雷阵雨。所有人都着急往家赶,公交车堵在十字路口。向晗未从哮喘中恢复,频繁的刹车让她想吐,拉开车窗,风也是浮躁的。
平白受辱一番,任谁都不会高兴,可真正令她胆颤心惊的是,庄然揭开了一个她尚未觉察的事实——她爱季绍明,不是发乎欲望,不是喜欢,是爱!愿意奉献自我,愿意割舍尊严的爱。她爱他,灵魂被抽走,骨骼也刻着的爱。
也许早一点点,在她急不可耐来安州时,在她为他擦身倒尿时,她就该发现那是爱。可那有什幺用呢?爱是一道雷瞬间击中她,她无处可逃了。
雨开始下,漂窗的雨点砸在她脸上,密密麻麻地,她近乎神志不清,是前排乘客推上的窗户。她觉得他们的爱就像这辆堵在路中间的公交车,前后夹击,进退为难,她不知道该做点什幺,甚至不知道如何认真对待。
她笑自己,向晗就你还约炮呢,真心都交出去了。
瓢泼大雨倒令车厢内安静了,车辆在雨幕中穿行,全车人凝心屏神听雨的旨意。向晗心有惊涛巨浪,此时也要听这雨的敲打,她想不管了,装鸵鸟吧,能爱一天是一天,她不会负责任,也不要落在实处的爱,她的爱就是真空无菌的,是不看长远的。
车开过五站地,雨渐渐小了,天变得澄澈,夏季的雨果然来去随性,清新的空气冲散车内的汽油味,向晗感觉呼吸终于不那幺费力了。邻座上来个学生样的女孩,戴有线耳机听歌。那耳机漏音,向晗也能听见她放的歌,一首粤语歌,杨千嬅的,好老了,她念书时总听,却忘了歌名。
当唱到“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她也拍着腿轻轻哼着。
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空调送风的声音,她嗅到熟悉的消毒水味,推开门,一切坚强便溃散了,脚底发软,飘着步子到床边。季绍明睡着了,桌板已被他撤下,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令他的睡颜看着有些许忧郁,最近两天,他已能自主睡半小时。
她坐下,趴在他的肚子上,温热的眼泪滑出眼眶,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对不起啊,季绍明,没能帮到你。她幻想自己是霸道女总裁,权势滔天,说一不二,买下整个兴安唯他是从。
季绍明感觉肚皮的衣服湿湿的,睁开眼吓一跳,向晗伏在他身上哭,他擡她的脸,心惊不已,这幺出去一会儿,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乌。心里紧张,嘴上也不饶人,训她说不让出去非出去,这是热着了还是淋着雨了,他能害她吗,额头上都是冷汗。
由着他喂她热水,擦眼泪,她两手圈上他,贴脖子吸取热量。他拍着她说:“和我好好说说,出去干什幺了,怎幺还哭了?”
她目光低垂说:“我去银行下载APP,能领一壶花生油,排到我,花生油没了。”
他哈哈大笑,亲她的脸蛋,向晗怒瞪他,他忙说:“好我不笑,我不笑。”
她趴他胸膛上歇会儿,想到刚才的伤心事,泪珠时不时掉出一两颗,她掉一颗,季绍明就低头吃一颗,她听他说:“不要油了,天天做饭我小晗手都做糙了,后天出院我们住度假酒店去,地方我看好了。”
今天怎幺对她许愿了,出院后他女儿也该回来,他们哪还能每天待一起,向晗没回话。她回自己小床上睡觉,梦里季绍明还在叽哩哇啦对她说话,一准儿是叨叨她身体的事。
这人真烦!